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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第2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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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众官互相看看,纷纷点头,张原的制艺果然经得起考验,虽遭割卷挫折和各种非议,但在这次礼部复试中以其出色的制艺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和才学。
副主考刘楚先也是松了一口气,若张原这次临场发挥不佳导致落选,那真是让人惋惜,对他和吴阁老这两位主考官的名声也很不利,现在张原以复试第一堵住了那些别有用心者之口,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但是,会元沈同和落选了,该如何处置?
主考官方从哲道:“从落卷中把沈同和的卷子找出来。”
几房考官一起动手拆封,很快找到沈同和的卷子呈到方首辅手里,方从哲看了首艺,皱着眉头道:“这篇‘信而后谏’作得甚好,为何不能荐上来?”
堂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既然方首辅都赞赏沈同和的制艺,那么又是哪位阅卷官将其黜落的,难道其中又有隐情?
《礼》经房官吏科右给事中韩光祜上前禀道:“这份卷子是下官黜落的,首艺的确上佳,但请方阁老再看看后面几篇。”
方从哲翻到第二道孟子题制艺,看了破题和起讲就暗暗摇头,明显与首艺水平相差很多,第三道中庸题作得也不好,几股大比对仗不明、语意不清,再看两道经题,沈同和是习礼经的,但第一道经题未能完篇,第二道干脆空白,这样的考卷当然不能荐上来——
方从哲指节轻叩书案,沉吟道:“若论首艺,沈同和是有才华的,为何后面如此失常?”
韩光祜道:“赵鸣阳习的也是礼经。而这个沈同和估计礼经都没通读过,所以第二道经题不知出处,无法破题,这首艺嘛,以下官妄测,想必是从哪本时文集子记下来恰好遇上就默抄上去的。”
考场抄前人旧文是很常见的事,方从哲便将沈同和的首艺念了十来句给在座的考官们听,问:“诸位可知这是哪位八股名家的制艺。归震川还是唐荆川。此文风格与这两位大家类似?”
众官搜索枯肠,纷纷摇头说记不得了。
方从哲眼光扫过,看到那个负责拆号的书吏伸长了脖颈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你有何话说?”
这书吏赶忙跪下道:“启禀阁老,这篇时文小人曾经读过——”
堂上众官都注目这个五十来岁的书吏,方从哲问:“是谁人所作。哪本集子上看到的?”
书吏道:“就是那位山阴张原所作,小吏是在《张介子时文百二十篇》这册集子里读到的。”
众官面面相觑。
方从哲沉声道:“莫要胡乱说话,可有证据?”
书吏道:“小吏还保存有这册时文集子,可以取来呈给阁老看。”
这书吏就住在礼部后堂廨舍,很快就把那册《张介子时文百二十篇》取来并翻到这一题呈给方从哲看,方从哲看了两眼就合上书,对这这书吏道:“你倒是博闻强记。”
书吏恭恭敬敬道:“小吏最爱读各种时文集子,遇到好的八股文,就当下酒菜。”
这么一说。堂上的几个礼部官员都笑了起来,他们听说过礼部有这么个人,常常喝着小酒朗读八股文,还喃喃自语说若此文是我所作,那我岂不是高中了——
其他官吏则面面相觑,沈同和竟然抄张原的旧作,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考场上遇到这种题,自己作不好,恰又记得一篇同题好时文,自然就抄上。若不是这个书吏,他们这些考官还真不知道此文是抄袭张原的。只是疑心而已,这也怪沈同和制艺水平实在低劣,以前是全倚仗赵鸣阳,自己连本经《礼记》都不读,不然的话的这次复试首艺抄一抄,后面几篇都还过得去的话,只怕就不会黜落,当然,事后若败露,那么天下士子就要讥讽众考官不学无术了,科场总是充满了种种意外啊——
现在问题已经很清楚,沈同和会试是通过舞弊中式的,沈同和必须下刑部受审,招供出作弊的同谋,至于赵鸣阳如何处置,那要等沈同和审问结果出来后再定。
依旧要写榜,六个人的榜单,盖上礼部大印张贴在大门外的照壁上,附在正榜旁边,第一名是文震孟,因为张原不计在复试取中的六个名额当中,贴榜时冷冷清清,天未亮,还在宵禁,到了正卯时宵禁解除,那一百多名考生几乎同时赶到,只有沈同和与赵鸣阳没有来,张原看到六人名单中有文震孟和许观吉的名字,很是高兴,五个参加复试的翰社社员中了两个,这算是贡院那场火对翰社的意外帮助吧,这样,丙辰科会试翰社社员中式者就达到了十人,翰社在朝中势力初见端倪——
虽然复试榜单上只有文震孟六人的名字,但张原在这次复试第一的消息依然很快传扬开来,张原的声望在今科八千考生中如日中天,还有,沈同和复试首艺抄袭张原已刊刻印行的旧作,更是成为笑谈,可惜杨石香还没把书铺开到京城来,不然张原的那本时文集子要京城纸贵——
就在复试放榜的当日午后,今科会元沈同和被拘捕下至刑部审问,因为本月十五日就是殿试之期,万历皇帝传旨三日内查清沈同和舞弊经过,其实不须三日,沈同和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没吃过苦头,虽然此前赵鸣阳叮嘱他要死咬住复试时因为心情恶劣以致文理荒悖,但面对凶狠狰狞的刑部狱吏,还没动刑沈同和就已吓得魂不附体,一五一十全部招供,安排他与赵鸣阳号舍相邻的正是礼部郎中周应秋,还有一位姓房的礼部从八品副使也是同谋,为通关节,沈同和送了周应秋纹银六千两,至于两个号军,是临时每人给了十两银子——
铁证如山。正五品礼部郎中周应秋终于锒铛入狱,下一步就是追查贡院纵火案,赵鸣阳也随即被拿问,今科会元和第七名被取消,会试没有会元,这是大明朝开科取士两百多年来从未有之事,内阁次辅吴道南和礼部尚书刘楚先联名上疏万历帝,要以张原补会元。但万历皇帝未予批复——
张原对自己能否补会元并未多在意。会元只是虚名,关键是殿试要发挥出色,他现在全力为殿试做准备。殿试只考一篇策文,由皇帝亲制策问,一般都是皇帝比较关心的国计民生问题。内政、外交、财赋、贸易都有可能,但到了万历末年,廷试对策已经有些变质,策问多系君德君心、圣学圣政等浮夸虚言,应试者只须依照固定套路写些大话、空话、恭维话就能顺利通过殿试,殿试不会黜落应试者,只按策文排定三甲名次——
张原自三元连捷成为秀才后,花在制艺上的工夫就相对减少了一些,而对大明朝的种种政策和现状加意留心。他的远见卓识不是别人能比的,这次殿试他没打算写一些恭维称颂的陈词滥调,他要写出真知灼见来,书生救国从此始——
三月十三日,司礼监传出万历皇帝钦点的读卷官和执事官,读卷官由内阁两位辅臣、六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还有詹士府、翰林院堂官共十四人组成。监试官为监察御史两员、掌卷官为工部员外郎、受卷官为工部主事、弥封官为秘书监监丞、对读官为尚宝司司丞和翰林院编修两员,其余监门官、巡绰官以镇抚司千户担任——
……
三月十四日寅时末,张原早早起床沐浴,穆真真为他搓干湿发,服侍他穿戴上昨日礼部统一发放的袍服冠靴。考篮依旧备上笔、墨、砚——
天还没亮,灯火摇曳。穆真真看着衣履一新的少爷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殿试没有会试紧张啊,问:“少爷要不要带几个宛平李子去吃?”
张原喜欢吃那种李子,这时却摇头道:“殿试回来再吃,考试时肚子宜空,撑得饱饱的就不想事了。”
叩门声响起,商周祚的声音道:“介子,准备得如何了,一起用匾食,我与你一道去承天门。”
张原食用了半碗肉馅匾食,天已经亮了,与内兄商周祚一起出门,景徽送出二道门,对张原道:“张公子姑父,这回在皇帝面前考,没人敢害你了,一定考个状元哦。”
张原回头,小姑娘前发剪得平平的,整齐的发梢刚好压在眉毛上,乌黑的发、秀气的眉、清亮的双眸、笑着抿起来的嘴唇,非常可爱,依稀有其小姑姑澹然的影子,张原心想:“若澹然这次为我生的是女儿,不知会不会有点象小徽?”笑应道:“好,一定努力。”
商周祚含着笑,心想妹婿这次状元不敢说,一甲前三是很有可能的——
马车驶到大明门外天才大亮,张原提着考篮下车,到礼部大堂集合,按会试名次排队,张原会试是第六名,现在排在第五,排前四位的分别是来复、贺逢圣、钱士升和洪承畴,复试中式的文震孟六人排在最末,总计三百四十八人,在礼部右侍郎何宗彦和五经房官带领下走过千步廊和金水白玉桥,来到承天门外——
承天门今日除了惯常值守的金吾卫之外,还有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两百名,大汉将军并非真的是将军,也是殿廷卫士,这些大汉将军个个身高近六尺,风翅盔、黄金甲,高大雄壮,威风凛凛,整齐排在承天门两侧,手按刀柄,盯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考生——
这次搜检不以书籍夹带为主,而是搜有没有带武器,这只是防个万一,哪个考生会带刀剑进皇宫呢,这不是找死吗?
搜检后,五经房官留在大门外,三百四十八名考生跟着何侍郎进承天门、端门、过六科廊,再进午门,两边都有金吾、羽林卫排队象是迎接又象是监视——
午门右首是会极门,里面就是内阁直房、文华殿和御药房,左首是归极门,正对过去巍峨的门楼就是皇极门,嘉靖前叫奉天门,此时,那数丈高的朱漆大门还紧闭着,众考生鸦雀无声,等了片刻,朝阳从御药房那边照过来,但听得鼓乐声大作,大门徐徐大开,站在前面的张原就看到皇极殿前的广场和广场尽头那建在三层石台上的皇极殿,虽然从大门这边离皇极殿还有一里路,但那种雄伟壮丽的皇家气派已经笼罩过来,让人生出庄严肃穆之感。
何侍郎领着众考生走过青石铺就的殿前广场,立在丹陛外,随后是以方从哲、吴道南两位阁臣为首的十四名读卷官和数十名执事官进来立在丹陛内,按祖制皇帝是要升殿接受百官行礼的并当场赐策题的,但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近几科殿试都没有来,今科也不例外,两位阁臣领着众官摆样子向皇帝宝座行叩拜礼,三百四十八名考生也五拜三叩头,然后两边侍立——
光禄寺的官员早已将三百四十八张考案整整齐齐摆放在大殿上,这皇极殿广三十二丈、深十六丈,宏大高阔,容纳近四百张考案绰绰有余,众考生依序入座,开始磨墨等候发卷——
十四位读卷官昨夜就待在文华殿,各拟了一道策题,让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送往乾清宫由皇帝御笔圈定一题,然后密封送还内阁,就在内阁大堂命内官监的内侍当场印刷了三百四十八份,印题时内外门隔绝,绝不允许策题事先泄露出去——
策题发下来了,张原凝目看时,卷首印着的策题是:
“制曰:朕自承嗣大统,夙夜惓惓,惟欲正大纲而举万目,修仁恩惠政洽于海内,使人伦明于上,风俗厚于下,百姓富庶无失所之忧,然比年各省灾荒频仍,朕心焦虑,救灾备荒,殊少良策,诸士子有弥灾致祥、为朕分忧之策,请明著于篇,毋泛毋略,朕将亲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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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冰河说与万言书
万历皇帝这次出的廷试题显然与去年年底的举人联名上书赈灾山东有关,年来江南江北旱涝频繁,报灾蠲免的奏书一日数道,深宫里的万历皇帝想要无为而治也烦,所以就以殿试策问向丙辰科这三百四十八名中式士子垂询对策,当然,若对策只是盯着皇帝内库的银子,那果断没有好名次,三甲垫底吧——
张原看到廷试题,简直大喜,终于不用代圣贤立言写那些于世无补的八股文,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自己一直想写的经世致用的宏文了,对大明朝救灾备荒的问题张原可谓思虑深广,他心里很清楚要救国除了加强军备抵御满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应付天灾民变,没有大规模的流民动乱,满奴就不会有机会入主中原,攘外必先安内啊。
一砚玄香墨,墨气盈鼻,紫竹管湖笔,在指间轻轻一捻,浸墨的笔尖在草卷上轻盈跳动,一个个精致小楷争先恐后从笔尖流淌而出,张原写道:
“臣对臣闻: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养民也。在尧之时,亲睦九族,以广爱敬之恩、以厚朋友之伦;在舜之时,底豫瞽叟、克谐敖象,而父子之位定、兄弟之化成也;三代而下,汉、魏、唐、宋,劝课农桑、修广学校,其于养民则一也。至我朝高皇帝,起于陇亩,深知民间疾苦,在位数十年,轻徭薄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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