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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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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东边山路走。
土地庙里有两尊小石像,木桌上供养水果和野花。香灰积累得很厚,可见经常有人来上香。小土地庙虽然简陋,但却显得静谧威仪。视野开阔,山风习习。春天,绿色树林之间遍地都是红色杜鹃花。只觉得这个位置十分殊胜,它使周围的一切显得井然有序,昌盛有余。
土地庙之后的山路高陡不明,通往层层叠叠的大山里面。山上除了我们两个,也没有其他人。外祖父背着箩筐,在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大半生交付给土地和劳动,是沉默的男子。我尽力支撑体力,以便能跟上他的脚步,只觉得那条山路十分漫长。此时已完全远离村庄和田野。
幽深高山森林,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不知道走了多久,外祖父停下来,把水壶递给我,让我在原地等候。他顺延没有路迹的灌木丛往底处爬。用手抓着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茂密绿草在风中摆动。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树荫下,阳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等了很久,外祖父从山谷底处爬上来。他的短锄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装着刚掘下来的兰花。粗白根须裹着新鲜泥巴,细长绿叶如同朴素草茎,花苞隐藏其中,难以被分辨。他渐行渐远,寻找兰花的踪迹,又只采摘六七捆,内心清朗,一点都不粘着。采完就回转。
外祖母把这些兰花草种在陶土盆里点缀庭院,余下的分给邻居。顶端稍带紫色的生涩花萼翘立,不用晒很多太阳,放在阴凉走廊下,过几天花苞就绽放。浅绿色花朵不显眼,凑近细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们是这样的香,气味清雅,不令人带有一丝杂念。只生长在难以抵达的幽深山谷,与世隔绝,难以采摘,却又丝毫无骄矜。
家里的人都爱兰。兰花真实的天性不会被复制和变异,也不与这个世间做交易。空谷幽兰,何其贴切。外祖父知道它们在哪里,年年春天,心怀爱慕走过远路,去故地拜访它们。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印象。


童年
外祖父在地里种番薯多。收下来的番薯晒干切成白色丝状小条,上面有细碎粉末。收集起来,可以吃很长时间。番薯叶用来喂猪,外婆用番薯叶南瓜和米糠喂养那只大猪。干柴烧完之后的炉灰还有着热力,把装了番薯干和红小豆的陶罐深埋进炉灰堆里,焐一个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来,里面的粥温热但烂熟,放一勺白糖进去,把粥捣乱,经过咽喉落入胃里,绵密妥帖。他们都爱吃得甜。
外祖母总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周转,有做不完的家事。快过年的时候,尤其忙碌,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点心都自己来做,一屉一屉蒸熟。在春节常做的两种点心,一种是豆沙馅的糯米团,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腻,团子表面洒着红色米粒,中心处染了红色,叫它红团团。还有一种是萝卜丝咸菜豆干馅,糯米层略有些硬,嚼起来更有清香。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劈啪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的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蓝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只觉得非常寂静。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阳光剧烈酷暑午后,从院子里悄悄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用纱网捕捉它们。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莽莽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会与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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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桥
母亲出生的地方,是靠近海边的一个村庄。她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以及出嫁之前大部分身为年轻女孩的时光。
我和母亲,有数次清明回去村庄。春天的山野,空气清新,阳光明亮,气候略带寒意。山上的杜鹃、梨花、杏花、桃花,正值大片盛开。母亲带我去看以前的房子,顺着窄小鹅卵石街道,走到陈旧木楼前面。内部已面目全非,被新的主人当成储藏屋,堆满干柴和农用工具。但是母亲记得房子以前的结构,彼时她的祖母开小旅馆,她与弟妹们住在阁楼上,日子一样欢喜深浓。
《莲花》里面,内河的故乡儒雅,那些台风,集市,大海,渡船,洪水漫过街道的描写,来自母亲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的回忆。她的口吻始终是愉快的,带着天真,自动过滤掉世间的###和贫困,只有一种充沛浓烈的情意。
村庄最主要的大街道,新铺过水泥,显得平整宽大。街道上空空荡荡。一家绸布店,里面卖旧式被面和缎料。一个老人在街边做饼,守着煤炉窝。黄狗慢慢跑向街头另一端。这是一条平淡无奇的被修整过的街。母亲说,这里以前是一条大河。水从大海分流出来,穿过村庄的中央。河岸两边住满人家,打开后门,就在河边洗衣服取水。真是热闹极了。这条大河,就是整个村庄的命脉。河上有一座石桥连着两边人家。那座石桥历史悠久,圆拱形,大块大块方正的青石铺垒。夏天,桥上凉风习习,人们铺张凉席就在桥上乘凉过夜。
后来乡政府决定围塘,把这个海边村庄彻底改造。他们沿海填田,铺平大河,拆掉石桥。于是,这个曾经热闹繁华的海船靠岸产品交易的村庄,随即冷寂下来。再没有大船停靠,没有人来交换物品,没有规模盛大的集市。没有了河。没有了桥。只有两个大桥墩还在。旁边立着一块石碑,记录这座桥被拆的历史。填河拆桥,被当作一个功绩在纪念。
母亲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白茫茫前端,仿佛眺望她童年时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河。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无限喜乐喧嚣与天地一体的河边生活,只是再没有人会知道那座大石桥的形状。
它的名字,叫清风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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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
古老的祠堂,纯木结构,里面立着一个泥塑将军像。后来重新修补家谱,逐渐了解这个村庄居民的祖先,是一个王族的分支,从山西逃难到此地,繁衍子孙,并且用同声不同形的方法,改变了姓氏。所以这里的姓,在百家姓里找不到。这个山西的王抵达浙江,抵达层层叠叠的高山深处,最终寻找到一块傍山依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达东海边,无处可逃。可见此地给予他庇护。
祠堂大戏台以前每年春节都演戏。唱戏班子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那是极为热闹的盛会。包括晒稻场里的露天电影,也是如此,后来一律都没有了。童年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电,家里点煤油灯。再后来,有了电,有了煤气,有了自来水。富有的人家把两三层高的小楼盖起来。鹅卵石小路成了水泥地。只有村口大溪涧的水搁浅和污脏,水不流动,到处堆满垃圾。本来还能看到溪水边成堆被晒干的鱼的尸体,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它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从东边蜿蜒而来的大溪,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大溪曾是村庄的一条血脉,供出养分和活力,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溪水,就如同村庄的现状。村里的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祠堂依旧保存着,华丽精细的木雕结满蛛网,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力集中地的荣耀。戏台早已荒废。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观看电视,也在这里打麻将,抽烟。昔日祠堂的热闹盛会,几近一场春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村庄富足起来,原先自成一体的静谧和丰盛,也被经济大潮冲洗荒废。走在以前举办集市的唯一一条街道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墙壁有向日葵和毛主席头像的雕刻,写着语录。战争,文革###,市场经济,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的时代里,落难的王抵达此地的形状。他相信它们会给他庇佑,于是带着家人和随从下马停车,在此建立家园,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繁衍子孙。一个古老的村庄就此产生和延续。
我与母亲,记忆中的村庄,都是一样,被时代的潮水反复而无情地洗刷。只留下断壁残垣。


月棠记1(1)
重光第一次见到清祐,是在八月。
七月,她从贵州回到北京的家,结束了一个公益机构组织的教育项目。他们带去一些由英文翻译的学生百科知识读物,分给高山上的苗族小学。她在那里停留三个月。平时她在基金会做义务工作,翻译给儿童阅读的读物,去乡村代课。她读《圣经》,也读佛经,但尚且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确定信仰的人。
回来的第一天,重光处理了很多事情。生活总有琐碎小节冒出来,需要消耗精力,又不能不做。邮局催领汇款包裹,冰箱有待塞满,一日三餐要解决,一旦要做饭,又要去集市买菜收拾碗盘,后患无穷。有太多事情分神,网络,书籍,报刊,其他杂项,脑子因此失去清省。重光耐心对待一切,从朋友处抱回猫,清扫家里灰尘,洗晒衣服,整理厨房,做了午饭,收拾垃圾。然后出门,分别去两个邮局取东西。
她的家像个仓库,橱顶排满很多酒瓶,喝光的没喝光的都排列一起,客人来吃饭,她让他们自己挑。房间堆满东西。书,CD,衣服,香烟,杯子……遍地可见。厨房里堆积瓷器和玻璃瓶。所有恋物癖的人,内心对人的温度都很低。她定期清扫家里,整理繁杂物品,有些并不陈旧,只是不喜了,就送给朋友。她送出过旧书,影碟,首饰,樟木箱子,穿过一次的桑蚕丝裙子,从未开启的香水。有些旧物用一张发黄报纸皱巴巴地裹起来,递给别人,说,给你。仿佛对它们没有任何留恋。
晚上没有缘故地断水,她太疲倦,没有打电话去问物业,用矿泉水洗脸刷牙,很快入睡。半夜水回升,未关上的水龙头在浴缸里哗哗直响,她便起身去关龙头。此时发现窗外大雨滂沱,闪电频频。大猫蜷缩在她的床上,不肯离去。重光关上窗户,继续睡,不知为何,想起贵州的路途,窗外大片绿色稻田青色山峦,一路的沉默与喧嚣之中,心中异常分明的思路绵延。旅途总是使人有目标,一早醒来就要上路,方向就在前面,食宿简单节俭,也许因为如此,路途使人沉沦。重光宁愿把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路上。
一星期之后,重光独自度过自己的生日。
她去熟悉的店里修剪头发。已帮她剪过三次头发的男子手艺一直精湛,那天处理了一个他认为符合重光气质的、顺溜贤淑的发型。重光知道这个头发不是她的,回到家,打开水龙头洗头,用手把它揉得乱糟糟。她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晚上打算庆贺生日,她顶着一头潦草的直发,出门去吃西餐。先跑去嘉里中心附近,曾经路过的华丽西餐厅早已关闭,现在成了鞋店。真是物是人非,太多东西不能持久。重光知道自己与这个城市之间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她随时在准备离开此地。换到三里屯附近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馆子,要了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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