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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第3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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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没有!”刘贵哲苦笑,声音里边充满了无奈与自嘲,“王大都督念在我还没来得及替大燕国立功的份上,就没要我的命。我只有一个人,除了防身的横刀之外,没带任何兵器。请将军大人放下吊桥,让我进城!”
“等着!”当值将领不太相信刘贵哲的话,手扶敌楼上的城垛口向外张望了好一阵儿,待确定了城门附近着实没有任何安西军的伏兵,才挥挥手,命人放下吊桥。却又不肯将城门打开直接放刘贵哲入内,只是用绳索垂下一个吊蓝,“你先把信和横刀放上来,下次再自己上来!别耍什么花样,否则我就把你乱箭穿身!”
他们怕我?刘贵哲楞了楞,猛然意识到一个荒诞无比的事实。他们居然怕我?我就一个人,连件长兵器没带,身上也没穿任何铠甲。这城里边居然是大燕国的军队,曾经一路从渔阳打到长安,没遇到过任何敌手。
事实很清晰,城垛口处探出来的密密麻麻地箭锋,将守城者内心深处对安西军的畏惧暴露无遗。刘贵哲顿时觉得头顶上的天空高了起来,冬天阳光无比明媚。跳下坐骑,他快速将腰间横刀解下,将怀中的信取出,一并放进面前的吊篮里。“拉上去吧,注意不要弄脏了信皮。否则,你肯定担待不起!”
被一个反复无常的软骨头当众侮辱,当值的守将气得脸色直发黑,但是他却不敢拒绝刘贵哲入内。匆匆看了看信上的文字和火漆,便又命人第二次将吊篮放了下来。刘贵哲大模大样地坐进去,扯开嗓子命令守城者将自己拉上。然后劈手将信夺回,大声命令:“带我去见孙孝哲将军,我家大都督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几句话要带给他!”
“你不就是个替人下书的俘虏么?牛气什么?!”当值的守将暗自腹诽,猛然间,目光看到刘贵哲身上崭新的安西军常服,心中所有不满顿时萎缩。摇头叹了口气,怏怏地将刘贵哲领下了城墙。
第五章 双城 (五 下)
有些人的天性就像蔓藤,能爬到多高位置并不在于自身能力有多强大,而是在于依附上了哪棵大树。刘贵哲显然就是这种人,当在长安城的西墙之外,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巴上新安西军这颗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参天大树之后,整个人立刻脱胎换骨。
原本在心中已经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求生套路,在那一瞬间全部被作废,原本背得滚瓜乱熟的阿谀奉承之词,也于一瞬间被他强行忘记。他强迫自己直起腰,强迫自己抬起头来说话,强迫自己不回避城墙上那一道道凌厉阴冷的目光,然后他发现这样做,其实并不是很难,其实别有一番轻松滋味,其实自己的骨头一点儿都不软,只是以前猫着腰做人做得太久了,以至于差点儿变成了一个驼背而已。
这种傲慢的姿态,令长安城西门的当值守将卢渝非常恼怒,然而他又不敢擅自替孙孝哲做主,将使者乱刀砍死,只好一边强压着心头怒火引领孙孝哲入城,一边用目光向自己的亲兵示意,让他头前去给孙大帅送信,以便届时能给安西军的信使一个下马威。对歪门邪道的造诣,刘贵哲在当世的武将中可是不逊色于任何人,发觉守将故意把战马的脚步放得很慢,他自己也笑着松缓缰绳,四下观望起长安城内的风光来。
离开这里虽然才半年时间,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觉得仿佛隔了几个世纪般长久。这不是他记忆里的长安,记忆中的长安,虽然洋溢着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却没有彻底死去,而眼前的长安却看不见任何生机。
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无数大洞的窗户,还有随处可见的垃圾,和战马粪便,构成了城市的主要画面,让人穷尽所有想象力,都无法将其与昔日世间第一繁华奢靡的长安城联系起来。
迎面吹过来的风是冷的,小桥下的水流早就结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着十几头不知品种的野狗,他们的皮毛是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颜色,油光水滑红中透黑,听见人和马的脚步声从桥上响过,它们立刻将头仰起来,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人,看期待有新的尸体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风,变成一具饿殍自己从桥上坠落。
带着期盼目光的不仅仅是桥下的野犬,小桥的另外一端,往日繁华的西市口,如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随时准备出卖自己的最后的力量和肉体,然而他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收获的却是失望。虽然安西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将长安城四面合围,也没有禁止普通人进出,城中的商路却早已经濒临断绝。
罕有商户愿意带着大宗货物,到一座随时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险。也罕有大户人家,愿意把整个宗族的命运,绑在一艘随时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这两者平素都是雇佣闲人的主力,随着他们的数量日益流失,长安城中能凭借体力填饱肚子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治安越来越差,抢劫与偷窃之类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多,城市也就愈发显得破败荒凉起来。
看到刘贵哲等人从面前走过,饥民们眼中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敌意,他们之中有的立刻转过身,掀开破破烂烂的罩袍,露出干瘦的大腿骨和肮脏的屁股,有的举起鸡爪般的黑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丢下一两个铜钱,让自己能买一碗热乎乎的面汤喝。还有人则握紧了拳头,站在道路两边低声咒骂,希望骑在战马的上人,能早点儿被安西军砍成碎片。为达到这一目标,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在神灵面前献祭,那是他们眼下唯一能够拥有并献给神灵的东西,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可怕,可以与破坏自己家园的人同归于尽,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无论是侮辱、祈求还是诅咒,守军都已经听麻木了,可以装作充耳不闻。被“簇拥”在队伍正中间的刘贵哲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从口袋里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银,朝着饥民中最苍老那个面孔扔了过去。
“别……”守将卢渝阻止不及大惊失色,刘贵哲的举动立刻像热油中溅入一粒火星,将整条道路都点了起来,无数男女扑过去,将被施舍的目标按翻在地,有个最强壮的家伙一根根掰开老者的手指,夺走碎银,然后没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几个人扑翻,拳打脚踢夺走救命之物,转眼间一粒碎银数易其手,好几条生命瞬间走向终点,然后有更多人扑过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齿。
“快走!”守将用力拍了被惊呆的刘贵哲一巴掌,带领部下簇拥着着他的战马,迅速逃离现场。扭打在一起的饥民们却又突然恢复了理智,不再为一小粒银子自相残杀,而是将目标对准了刘贵哲和守军,“杀了他他们身上有的是钱!”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然后引发了山崩海啸般的回应,无数双手从地上捡起石头、冰块、木头、瓦片冰雹般砸了过去。 队伍最后的士兵扭转头,举起兵器左右格挡,队伍前方和两侧的士兵,则将马蹄直接踏向了敢于拦路的人头。有士兵被石块砸下坐骑,被饥民生生撕成了碎片,更多的是饥民被马蹄踏翻,被横刀斩成两截,血光一瞬间在寒风中绽放,一瞬间又被寒风凝结成冰,僵硬地凝结在人的手背上、罩袍上、脸上、鼻子上,最后由瞳孔扎进记忆中,将记忆也染得一片殷红。
不知不觉间眼泪便淌了刘贵哲满脸,这是他的故乡。长安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在这座城市里享受尽了荣华,然后又和上司、同僚们一起将它抛弃,抛弃了它还不算隔了几天,还掉过头来再亲手将它推入了绝境,这笔帐太大太乱,涉及到的人太多太杂,所以永远不会有衙门找他清算,可刘贵哲却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杀光所有俘虏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安西军上下提起“重建大唐”这四个字,就个个热血沸腾,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将脸上的血水和泪水,全部抹进了记忆里。咬紧牙关抓紧时间赶路,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围的一切,不再去听周围任何声音,战马冲刺的速度越来快,越来越快。终于将混乱和血腥甩在了背后,一道巍峨的建筑突然出现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辕已经到了。
行辕里的人,显然没想到安西军的信使会走得这么快,很多准备都未能做充分,看到刘贵哲甩镫下马,立刻将漆枪架起来,试图组成一道闪着寒光的长廊,却不料其中几根临时从皇宫中找来的漆枪的木柄已经腐朽,与周围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断骨折”。
“啪嗒!”仓促磨洗干净的枪头落在了地上,溅起几团褐黄色的烟雾,下马威变成了大笑话,持枪者瞪着尴尬的眼睛手足无措,原本被威胁的目标安西军信使刘贵哲,却笑着走上前,先俯身从地上捡起断掉的烂枪头,将其一一交还给士兵手中,然后又缓步退后,退出漆枪长廊的覆盖范围,朝护送自己前来的武将卢渝拱拱手,笑着建议:“通常对待敌国使节的规矩是先让他自报家门,然后再从枪阵下走过,以打击其嚣张气焰,显然孙将军把顺序弄颠倒了,麻烦你进去提醒他一声!”。
“你……”当值守将又羞又气,跺跺脚迈步便往里走“你在这里等着,我家大帅有没功夫见你还两说着呢”。
“不急不急!”刘贵哲笑呵呵地摇头,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无赖顽童般,耐心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令当值守将愈发羞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行辕之内,很快又鼻青脸肿地迎了出来。
“我家大帅命你进去!”一道迎出来的还有几名文武官员,其中一个看上去十分眼熟,却是原龙武军明法参军张忠志,不知道什么时候归降了,孙孝哲已经引其以为心腹了。 “不让我报门而入或者从枪阵下走过去了?”刘贵哲是得了便宜就要占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问。
“不用不用!”几个外出负责迎接信使的燕将,满脸尴尬连声回应,“刘将军不要见怪,刚才是底下人瞎胡闹,孙帅知道后已经责罚了他们!”。“刘某也相信以孙孝哲将军的为人,断然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刘贵哲笑了笑,整顿衣衫缓步入内,临走过老熟人张忠志的面前,又将脚步稍稍放缓了些,用眼角的余光朝对方脸上扫了扫轻轻摇头。
“他是什么意思?!”张忠志早就将刘贵哲给认了出来,只是不愿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间发现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吓了一跳,佝偻着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冷汗顺着脊柱淋漓而下。
第五章 双城 (六 上)
孙孝哲在节度使行辕接见了刘贵哲,脸色阴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实说,这次会面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安西军区区两万兵马想攻破长安这样的千古名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以敌将的性格,在硬攻无望之后,肯定会使一些战场之外的阴损招数,比如攻心、收买、威逼利诱之类,如果不这样做,城外那个家伙就不会枉称封常清老鬼门下的第一“败类”。
他只是没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刘贵哲来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来不知道“忠诚”为何物。一个多月前才于两军阵前叛变到崔乾佑帐下,赌咒发誓说要效犬马之劳;十余天前,为了活命却又重新投靠了安西军;如今他只身进到长安城来,自己稍稍加以恐吓让他再度改换门庭也未必是什么有难度的事情。谁知道对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对劲,居然楞拿着狗肉往国宴上摆。
其他燕军将领对刘贵哲的事迹亦有所耳闻,一个个眉头紧皱,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此人,脸上写满了不屑。
令大伙惊诧的是,面对着如此多双冰冷骄傲的眼睛,刘贵哲却没有立刻被吓尿了裤子,反而带着几分从容不迫,上前见礼通名,将所有使节应该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丝不苟。“末将刘贵哲,此番前来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将此信当面递交给孙将军!”
“拿过来!”孙孝哲轻轻挥手示意亲兵将刘贵哲手上书信接过,随手丢在书案一边继续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帐下已经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给派了来?!他就不怕你到了我这边骨头一软把安西军情况全都给交代干净?!”
刘贵哲微微耸了耸肩,丝毫不以对方的侮辱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强调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末将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干干送信跑腿的勾当。至于安西军那边的情况,孙将军如果想知道些什么尽管开口发问,便是末将临来之前我家都督没叮嘱向孙将军保密,所以末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主动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让孙孝哲找不到继续出言侮辱的兴趣了。楞了楞,勃然变色:“好一张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来戏弄本帅,来人将他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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