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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尘公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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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9月7日
半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回医院去,眼科医生间或到她的房间里来给她换药,可是那个巨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依然记得她解下绷带的那一天,她背朝着窗户坐着,整个人都隐藏在沙发的阴影里面,只有头顶蓬松的头发上面残留着些许清冷的阳光,那张消瘦的脸是那么完美,只是两只圆润洁白的眼球不见了,单薄的眼睑失去依托,皱皱巴巴地萎缩了,像陈旧的窗帘一样半遮半掩着那两汪几乎要溢出来的血红。绷带刚被解下来,她就匆匆忙忙戴上早就握在手里的墨镜,直到医生走出门去都没有说一句话。
每天我做着巨人遗留下来的工作,给她读报纸(她再也没有因为报纸里的内容而微笑过),把她口述的话用笔记下来,生活上的事情不管有多么困难,她从来不让我插手。有时候深夜我从酒吧演出回来,抬头就能看到她坐在公寓的顶楼边缘,面前一堆明亮的篝火,暖暖的红光像岩浆一般在她的墨镜上流淌。
今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的房门大开着,阳光倾泻到客厅里,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树影。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睡裙,静静地坐在单人沙发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头低垂到平稳地起伏着的胸前,干枯微黄的头发遮住了脸。她的膝盖上放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副画。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从她肩上望过去,看到那张照片上是两具尸体。
两具并排躺着的男性的尸体。他们牵着对方的手,十指紧扣,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那修长而健美的体格即使在死后也依然栩栩如生,孕育着蓬勃的活力。头发湿淋淋的,不知道是被血还是被汗浸湿,保留了飞扬的姿态。他们的脑门上都有一条整齐的伤痕,面部看起来有些奇怪,像是脸皮被剥下来又贴回去一样,胸膛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痕,用又粗又硬的金属线缝合起来,在油光发亮的古铜色肌肤上闪烁着细碎的寒光。
我的心里一阵刺骨的寒冷,好像自己被禁闭在不锈钢冰柜里一样。这时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掉下来,砸在照片上发出声响,我看到那是一只圆溜溜的陶瓷眼球,黑亮的瞳仁正从两具尸体上凝视着我。我恐惧到极点,飞也似地跑出这渐渐炎热起来的房间。
2005年11月1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失去双眼的女人消失了,就和那个巨人一样,再也没有在公寓里出现。她的房门大开着,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寒风吹打着门窗,像一个绝望的乞丐讨要着一块行将熄灭的炭火。我早就不去街头卖艺了,只有在晚上才抗上新买的电吉他去酒吧做地下演出。深夜经常和狐朋狗友一起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打架,头破血流地躺在大街上睡到天亮,然后晚上继续嘻嘻哈哈地玩乐器谈女人喝酒打架……我的生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糜烂下去。
她已经11天没来唱歌了。我确确实实地记得有这么多天。真是奇怪,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不愿意多答理她,甚至她哭的时候我也找不到什么词来安慰她,但是她的身影一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就开始无法遏制地思念她。我一遍遍地回想起那个寒冬的夜晚,我们两个人隔得远远地睡在同一张柔软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她的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儿,于是我伸展疲惫而且肮脏的身体,做着老家田野里的野花的梦。
想到老家、娘和弟弟,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想起那把我压得粉碎的医院,想起像家一样温馨而怀旧的公寓,想起她,就这么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夜晚地想下去。
2005年11月4日
昨天夜里酒吧里来了很多人,我难以相信他们全都是来看我演出的,空气污浊的酒吧里弥漫着万宝路和KENT的辛辣味道,女人的香水和男人的汗味儿混杂其间,灯光变得迷离,像在牛奶中穿行。我的汗水洒在吉他锃亮的面板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聚光灯下像幽灵一样急速地千变万化,我突然觉得孤零零的。
身边的歌手是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纱裙,背上安着两只只有骨架的翅膀,脸上用血一般的胭脂画着几道泪痕,像圣洁的雕像一样站在那里,歌声犹如呓语般缓慢而诡异地隐藏在我的吉他声后面。她和她太不同了。我记得她曾经用那嚣张而痛楚的嗓音唱着一句歌词——你的琴弦是我的泪水凝结而成。
我心不在焉地演奏完,一到后台就被汹涌的人潮围在中间,他们争着向我要签名,签在他们的手背上,胸口上,衣服上,当然还有我的照片。我的手指渐渐地麻木,这时候我清晰地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大哥哥我仰慕你很久啦!给我签个名吧!”我接过那柔软的小手递过来的几张照片,看也不看就把名字签了上去。
有人惊叫了一声。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上面。我全身颤抖了一下,好像被镰刀割断了脚踝一样,当我推开拥挤的人群跟着那幼小的身影冲出酒吧的时候,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痛。寒气袭人的城市已然沉睡,路灯把灰蒙蒙的天空染成红不红黑不黑的脏兮兮的颜色,那个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像鬼魂一样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5
2005年4月4日
我真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对待我,轻而易举地就否决了我三个月来的努力,用最讽刺最荒诞的方式。他们一个个都不认得我了,连他也是,那一瞬间我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洗了脑,灌进了一段本不属于我的记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难道我对他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吗?难道那双皮鞋发出的动人的声响是虚假的吗?
走出电视台的大门,风吹痛了我的脸颊,有淡淡的血腥味儿。我闭上眼睛,那低沉有力像心跳一样的扣击声在我的鼓膜上跳荡,让我绝望得更加彻底。我已经分不清楚想像与现实的界限,在混乱的思维中它们都有着一样真实可信的面孔。
2005年9月3日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再次回到市郊那条小巷的尽头,回到童年时被我视作天堂的小院,走进空无一人的两层小楼。昔日的温暖不复存在,以往那些肮脏的墙壁,被风吹破的对联,阳台的屋檐下生锈的铁丝,还有干瘪的仙人球,都含着浓浓的亲情,现在好像被洪水冲过一般残存一派破败的景象,乌黑发霉的泥水痕迹渗着阴森森的寒气。
我走上通往二楼的台阶,落满了白色灰尘的楼梯在窗口的微光下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我发现台阶上有一串轻浅的脚印,三寸金莲的形状,心跳顿时加快了速度。我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向上望着卫生间和那两个卧室的门,它们全都是关着的,卫生间的小窗户挂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窗帘,在楼梯的顶端随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轻微地摆动着,然后好像被什么从窗户里伸出来的东西顶了起来。
我张大了嘴,却发现怎么努力也发不出惊叫声,空气像凝结的血块一样寂静,只能听到那东西和窗帘摩擦发出的簌簌声响。祖母那一头银白的华发从窗帘下面露了出来,她紧裹着黑布的身体像一只巨大的蛹一样倒挂在楼梯顶端那小小的窗口下面,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即使是炎热的夏天,我依然发现自己冷得嘴唇发紫,整个身体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感觉。
2005年11月13日
我原本以为那动人的声音再也不属于我了,可是今天在人海茫茫的城市里,我发现自己依然能分辨出它的声音,像一匹长途跋涉的汗血马,粗犷的气息纷乱妖娆,殷红的鲜血丝丝缕缕踏在脚下深深的蹄印里,像踩碎了一片片剧毒的罂粟。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在风里飘散的蹄音,直到把他搂在怀里,听到他把我的心脏踢碎的声音,两个人的血液揉搓在一起,被烫伤的灵魂发出幸福的叫喊碎裂成千千万万块。
已经不能再回静尘公寓了。我带着他来到祖母家,看到这里还和以前一样明亮而温暖,油腻发黄的墙壁铭刻着岁月的印痕,我相信祖母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从来没有离开。
2005年11月14日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却像一个阴影一样烟消云散了。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血液在骏马的鬃毛间干涸,轻轻抚过就有无数鲜红的灰尘飞扬在乳色的阳光里。我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卫生间,推开马桶旁边隔间的门,站在沾满了锈红色水垢的浴缸里,沐浴着几乎要冻结的冷水。
一条暗红色的血流顺着隔板潸潸而下,紧接着又是一条……粘稠的血液里混杂着几根长长的白发,像一条宽宽的瀑布从白色大理石的隔板上挂下来,我心惊胆战地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昏黄的白炽灯下面,一双血肉模糊的黑色皮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隔板的顶部,没有一点声音,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声音了。隔壁的马桶里浸泡着几张照片,背面向上看不出什么东西,我跪在地上扒着马桶边缘无力地抽泣,眼泪和唾液混到那一汪淡红色的血水中。
那个夏天早上麻木的感觉再次流遍全身,我躺在月白色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一片纷乱的血迹中慢慢变得惨白而僵硬。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3
2004年10月19日
我瞪大双眼凝视着漆黑的虚无,四周一片死寂,只能听到耳朵里血液流动的静电的声音。那个时刻再次准时来临,我发疯地摸索着身边成堆的药瓶,却找不到一粒剩余的胶囊。
一种细切的微弱声响像爬山虎的藤蔓,飞快地覆盖了墙面地板和天花板,成片的倒刺把我的身体刮得鲜血淋漓。无数的人在嚎叫在呻吟在大哭在狂笑,他们割断自己的头颅啃啮自己的骨头痛饮自己肮脏的血液,污秽的呕吐物涂抹成病态的图腾。三个心脏在我的胸腔里狂躁地奔突,肋骨纷纷然发出清脆的裂响。
链锯凭空挥舞,锯开血骨的霍霍声响。这个世界在漫长而猛烈的抽搐中瞬间回归腐烂的死亡。
我把胳膊咬得血流如注,牙齿的缝隙里还塞着一条撕下来的皮肤,在我挥拳垂打着被自己锁死的房门的时候,在我张大流血的嘴肆无忌惮地胡言乱语的时候,血腥气像陈年的油漆打着漩涡,将我封进冰冷的砖墙里面。
四肢停止挣扎,瞳孔放大。我听见老鼠的牙齿将我的胸膛撕开,咬破一个又一个肺泡。
那个自以为是的天使,他挽救了我半个肉体,却倒卖了我全部的灵魂。
2004年11月23日
不要总是用那种目光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死皮赖脸地把我的生命扣押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你就是上帝了吗?没有任何感情的你知道生命的真谛吗?你不配去拯救,不配去超度。就算我不去撕开你那白色的外衣,你自己也会从五脏六腑开始慢慢地霉烂。
你没救了。
这个世界上全是无知的白痴。他们拒绝去了解他们从骨子里既害怕又渴望的东西,他们蒙上双眼,便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曾看见。
就像三岁的孩子也可以从一片落叶上精细的脉络看到千年古树,我看到过这个世界真正的面目。每当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时刻到来,我可以触摸到整个宇宙最遥远的边界,透过一层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金黄色的膈膜,窥视着其他宇宙。
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宇宙,只不过是千千万万紧密黏连的细胞之一。就像细胞质以细胞核为中心不断地膨胀,整个宇宙的物质像爆炸的碎屑从霍金的奇点分散逃逸。我们每一个人,我,你,他们,每走一步路,每眨一次眼睛,每一条血管的脉动,每一根头发的脱落,都只有一个目的——为上帝的生存创造能量。
上帝是个女人。从她还是个蜷缩着的小小婴儿起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她的脸,因为我们的宇宙生长在她的脊髓上。
美丽的颤抖的脊髓。
2005年2月28日
我想把他一点点吃掉,像蚂蚁一点点吃掉大象,让他体验到我每天经受的美妙的痛苦!在这之前,我得先把自己碎成一小块一小块。
2005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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