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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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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的快乐,却展现出成人世界的悖逆状态——以非道德的方式强调道德,由不道德的人来维护道德。
我的感慨并不仅仅针对横陈在刘栖楚面前那如花似地枯萎了的生命。许多关于宝历时代的文字都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那些竭力将少年天子拉回御座上来的人其实正有效率地利用御座放空的机会来实现他们的利益:排揎、驱逐翰林学士李绅靠的是不堪推敲的谎言,甚至公然在改元大赦的文字上作手脚;构陷裴度借助的,不就是“绯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的童谣图谶和裴宅地占冈原的无聊编派。种种浅白的手法完全没有了玩弄权术所应有的智慧和隐蔽,带着点敷衍的味道。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君主缺位的时代,那些为了避免受到君权干预而作的精心安排可有可无。可见,劝谏时的郑重其事所反映出的对皇帝的重视都是假相;对少年骨子里的轻视才是真情。于李湛而言,重视或轻视倒是都无所谓。官僚们无视他存在的同时,他也无视官僚们的存在。他无法进入官僚为他预设的角色,而官僚们也从不参与他的游戏。如果官僚们坚持将他从游戏圈子拖入政治领域,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孩子气地胡闹一番,将成人的话语,连同成人的世界搅闹得乱七八糟。
这样的乱,可以外化作金鸡之下等候大赦的御囚遭受的一顿乱棒,可以是胡乱花费对帝国财政来说弥足珍贵的盐铁进项,甚至表现为中书省的印宝玩笑似地消失和重现。没有“桃花乱落如红雨”的诗意怅惘,没有“坑灰未冷山东乱”的直观和暴烈,却也不是剪不断理还乱——没那么复杂。它就是肃穆和闹剧共存所产生的些许错愕感、儿戏对经典政治的解构,是内心的无所适从夸张的外部表露……说到底,是一种与历史官僚制帝国既有体制不相匹配的幼稚。如此的幼稚现在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形形色色的目光中,特别是藩镇犀利的目光中。比之于长安的闇君庸臣,那些久历风雨的镇将们无疑显得老到、泼辣,他们完全能掂量出一个孩子的分量。在遥远的深州,王庭凑一派视若无睹的模样,他残忍地处决了一个效忠朝廷的臣子被扣为人质的全部家眷;幽州的朱克融用挑剔的眼光翻检着朝廷赏赐的春衣;而徐泗的王智兴则若无其事地贩卖着数以万计的度牒。也许他们目光有些微差别,可包含的轻蔑和嘲弄的成分简直都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了。如果说河朔桀骜不驯由来已久不足为奇,那么一向臣服的泽潞和横海也欺侮朝廷更清楚地说明:与中央权威的沦丧相对应的是地方分裂倾向的进一步加强。
甚至市井,也和藩镇一道嘲弄起朝廷来了。长安染坊的染工张韶竟然在一个卜者的教唆下纠结百余人,将兵刃藏匿在一车紫草里,闯进右银台门后直趋清思殿。正在蹴鞠的李湛被撵得仓皇鼠蹿,没命地逃往神策军。“张韶之乱”绝对是历史上最匪夷所思的事件之一。只有宝历朝才有张韶之乱,张韶之乱也只有放在宝历朝才能得到解释。在一个虚弱和可笑的时代里,连森然宫禁也仿佛不设防一般,就这样被市井人物中一帮下九流的角色轻而易举地践踏了。遍征史籍,大约也只有嘉庆十八年的宫变与之仿佛。可林清、陈爽外有白莲教徒呼应,内有太监接应,并非全无谋划。反观染工们作乱,似乎也就是为了在御座上进膳,过一过帝王之瘾。如果他们还有更高的目标,那也绝没有实现的可能。虽然朝廷是如此的虚弱,国祚绵长的大唐也肯定还未走到改朝换代的一步。熟谙宫廷政治机窍并致力于培植势力的武、韦之流没有做到的事,拥百万虎狼之师雄踞燕赵的安禄山没有作到的事,怎么会由一小撮既没有韬略又没有背景、奥援的小人物来实现?护军中尉马存亮轻而易举地制止住了染工们的胡闹。以政治事件的标准衡量,张韶之乱是如此地不合逻辑。我一直对染工们飞蛾仆火式的冒险感到大惑不解:宝历朝统治力的若有还无——也就是我用这段文字来表述的、李湛用空位来隐喻的,难道就是他们要用生命来点明的?即使到今天看来,它也只能被解释为是长篇正剧中一个不和谐的噱头,可歌可泣亦正亦邪的历史群像中偶尔挤出的一张鬼脸。可它没有多少喜剧效果,反而让人们在胡闹中隐约看见无可奈何的表情。
张韶之乱后不久,马存亮求请离京到淮南监军。要知道,唐时旧例内重外轻。官员们向来以任京官为荣;品秩不变而外放到地方牧民无异于谪贬。宦官也不例外。因此,自请外放多有深意。大中四年孔温业自请外放时,宰相白敏中曾因此大发感慨:“我辈须自点检,孔吏部不肯居朝廷矣。”在我看来,马存亮作为宦官中的贤者推委权势,以及在差不多的时候宰相牛僧儒自请出镇武昌,与孔温业求去是出于同样的动机。无论内庭外朝,多少保存了一点智慧与良心的人正日渐疏远小人们扰攘嬉闹的长安。宝历时代的宫廷因为失去智者、贤者越发暮气沉沉。
李湛的上述表现使他在由修史者所操纵的公共话语中很难逃脱道德化叱责。可毋庸讳言,我同情那个无缘活到暮年却长久地生活在暮气中的少年。当王庭凑残杀牛元翼的遗属时李湛也曾流露过不能自已的悲恸,说明将他与刘子业、萧宝卷一流划归同类是不恰当的。他没有学会伤害别人,那种故意的伤害。连王夫之也承认,当很多人向他指出很多事时,李湛“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这一点,王夫之所熟稔的大明历代天子多没有做到。作为有唐一代年纪最小的帝王,李湛还是保留了少年人粗糙的善良。有那么多的指责,因为他在貌似端丽的政治画卷上任意涂抹,我却从淋漓放肆、没有规矩的泼墨里看到生命的写意,尽管很笨拙。
有的人,肆意地放纵心内之欲、挥霍身外之物,只是因为他一生都在以这种不恰当的方式来抗拒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无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他生命的魔障与祸端。李湛的不幸在于没有足够的天赋去摸索更为恰当的方法来摆脱帝国制度投射在个人生命历程中的阴影。周围环境的强制力量本可以动员起来矫正他的行为,从而阻断生命逐渐荒芜的趋势。他周围的人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给他以指点,可又没有一种指点是真诚的,可以让他超越肉欲的屏蔽,看到生命里天然的风景。除了伪真和伪善,他不能从那些别有用心的帮助中感受到任何东西,他所处人的环境和物的环境都对他无所助益。
你可以靠自身的内部经验,通过狄尔泰所强调的“移情作用”进入少年的内心,重新体验周遭环境对少年的心理有着怎样的晦暗影响,从而理解他为什么需要不间断地游戏。这于我们的历史认识实在不无裨益。
伫立在紫云阁的最高层往西南望去!大片大片阴暗的色块将原本廓落的空间阗塞得逼仄无比。那是延嘉殿、甘露殿、神龙殿、两仪殿、太极殿,还有凌烟阁和甘露门、两仪门……甍宇相连,瓦甃横亘,恍如无边无涯的荒原,呈现出艾略特式的荒凉景象,教人不敢相信这是帝国的最中央。由于整个宫室建在了龙首原南坡低洼的地方,湿气非常重。土木建筑耐不住湿气的经年侵蚀,瓦衣苔痕比比皆是;头上每一枚铜瓦和铁马在风中蔌蔌地抖动着,随时都会飘零似的;在更高处,是屋脊,有不少精雕细刻的鸟兽栖息在上面,呆滞地俯瞰着脚下的建筑群落;土木所围出的空间里萦绕着醲厚的霉味——因为楠木质的殿柱经过几百年已经从木心里朽了,槁腐的气息四下弥散。早先的高宗皇帝很难忍受太极宫的潮溻和被这潮溻沤烂了的陈年旧事,他更习惯于在崭新的合璧宫消磨他的卧病岁月。如果没有游戏,少年就得藏身于甍甍深宫一个角落,对着一堵又一堵宫墙,孤独地看着一天时光又从缦回的廊腰难以觉察地流过,漫上歌台舞殿,顺着瓦垄,最后从钩心斗角的檐牙尖端溜得无影无踪。他就要追寻逝去的黄昏脚步,从无数的殿柱中穿过,就如踟蹰在遮天蔽日的穹林里。穹林深处,是萋萋青草和不知名的艳俗野花隐藏下的沼泽。这种宫廷里的沼泽使我想起朵思的一句诗:
阳光依旧灿烂或暗沉,沼泽依旧蓄养无限生机或吞噬许多生机。
其实,谁都不能适应着阴冷潮湿一如沼泽的地方,除了阉人们。他们的阴冷气质与太极宫是如此契合。他们是狐、是鼠、是蠕蠕而动的湿滑虫蛇,是沼泽里的灵物。食腐的他们在泥沼里寻找腐尸,然后娴熟地啜着高度腐烂的血肉。殠恶的汁水和着涎液沿着他们的嘴角淌下,招来无数比他们更渺小、更卑贱的虫豸。饱食之余,他们也会哭会笑:笑是无声的,包藏了什么秘密似的,且那秘密是藏头露尾不干不净的;即便是哭也是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的。不要因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阴柔,甚至有些媚气就忽略了他们的牙齿。牙齿是不足以撕裂结实的肌腱,结果虎啸狮吼的强健生命。可当那些庞然大物在漂浮着绿藻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你总是可以看到他们鬼魅般的身影在左近徘徊——沼泽是那个时代的制高点,沼泽里的丑陋生物也就充当起那个时代的主宰了。
可即便是他们,错走一步,沼泽就是他们无碑的坟茔。大概由于长年生活在宫廷生死莫测的阴郁气氛里,阉人们有太多的忌讳——走路遭遇草丛中的蛇兔,或者打开尘封的偏殿时惊扰了梁上鸦雀、龛中狐鼠都会被看作冲撞了某路神灵,要不就是某种不祥的征兆。阉人们早就洞悉了帝王将相们掩藏在高傲外表下的虚弱,却因为无知对蛇、狐、虫、雀怀有浓厚的神秘感。所以,在他们放肆欺侮远比他们高贵的人物同时,却对低贱生命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敬畏。天子没有这样的敬畏。他在骊山之行中掌握了一项新的消遣:打夜狐——黄昏也过去时最后的嗜好。
不管多么有趣的游戏,经过再三反复,娱乐效用也会出现明显的边际递减。肉体对所有感官刺激的反应大抵都是如此。为了唤醒渐趋麻木的肉体,就必须提升刺激的强度。这与人们对罂粟果实的需求是何其类似。在花样翻新的游戏中,少年曾经以为他离那些百无聊赖的黄昏越来越远了。可当游戏因为不断重复而变得越来越无聊的时候,他发现那些百无聊赖的黄昏又近了。波斯球、相扑,乃至寝幄深处的肉体都激发不了他的热情。只有打夜狐能给以他血腥的刺激。
李湛终于告别了黄昏,走进阑珊夜色中去。
那些寒风冽厉的暗夜里,少年天子身着浮光裘、夜明犀悄悄走在荒径上,穿过草树纷披的断壁残垣,细心地寻找狐狸留在长草里的一点踪迹。一枝枝利箭离弦而去,准确地命中目标。血肉模糊的猎物给了李湛残忍的快乐,可正如阉人所迷信的那样,在野草沓乱的荒废宫室里被锋利的箭镝撵得四下逃命的狐们果然给屠杀它们取乐的李湛带来了厄运。
又是一个打夜狐的夜晚。天光幽微,可还是能觉察到夜雾里隐藏的狐狸们蠢蠢欲动。李湛抑制着兴奋套上彄环,缓缓拉开了彤弓……
强劲有力的破空声后面没有狐狸垂死前凄厉的嗥嗥声,却有人负痛时的嘘欷。中箭的宦官刘克明忍着疼痛跌跌撞撞着遁入夜色。意外使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这个年轻的奴才是权阉刘光的养子。利用宫禁废弛的时机。刘克明揣着完好的阳具入宫充役,也就免不了要弄些逾墙钻穴的风流勾当——最后勾搭上了董淑妃。那夜,他们私会于一座无人居住的偏殿。春风一度,却在云收雨散后误打误撞被李湛射中。
是有意捉奸还是无意遭遇?是警告,还是处死前狸猫戏鼠式的恶作剧?应该是巧合,但是我不承认。我拒绝巧合,巧合削弱了叙事的力量。刘克明也不敢承认巧合。偷情者在本质上是懦弱的,在他伤害了情敌的同时是如此地害怕被伤害。假想中的加害者当然是那些被他伤害的人。只有置假想敌于死地,他才能获得安全感。刘克明无法评估李湛对宫闱秽事的知悉程度时,他倾向于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是可以理解的。这促使他下决心主动去了断这件事情。李湛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于一个三角形的艳情故事。庸俗的艳情本身就足以证明宫廷政治的堕落,更别说故事的主角竟然会是阉人。这真是透着绝顶的荒唐。绝顶的荒唐使人们对宝历朝彻底绝望。
二十八个人参与了阴谋,他们全都是李湛的游戏伙伴:宦官和击球军将。时机就选择在夜宴的时候。一个寒夜足以让阴谋在浮光掠影、觥筹交错的狂欢中充分展开。被醇酒妇人麻醉得恍恍惚惚的李湛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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