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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泪痣-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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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之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终于平静了一些。她突然说:“我想吃苹果。”
“好,好!”我兴奋地答应着,忙不迭地跑出病房。
等我买完苹果,找护士借了一把水果刀,正要削的时候,扣子却说:“先别忙,放在那儿吧,又不想吃了,想吃的时候再削。”“好。”我依言将苹果和水果刀在床头的小柜上放好,再去理一理她乱了的头发,朝她笑:“要不,先睡一会儿?”
没想到她竟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后半夜,我困倦已极,也在不觉中睡着了。我做了梦,梦见了一片绿色的山谷,山谷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扣子在溪流里走着,我想追上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我便叫她。
这时候,我被咣当一声的动静惊醒了。
刹那之间,我感到了绝望——扣子正睁大眼睛在黑暗里看着我,床上到处都是血。我绝望地看到,扣子的两只手腕都被割破,血正在涌出来,而那把水果刀掉在了水泥地板上。正是它掉下去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惊醒了我。
我失声地叫喊着:“医生!医生!”
医生来了之后,病房里变得亮如白昼,我说不出来话,一个人退到医生和护士之外。来到走廊上,找了个水龙头,将头伸到水龙头底下,死命冲刷。我真正感到了绝望无处不在,它就藏在我的头发里,写在我的脸上,但是即使将水龙头扭到再也扭不动,也还是冲不走。我害怕。这种感觉就像扣子说过的:什么都在走,就只有我停下了。扣子也在往前走。
我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提醒自己装得若无其事。想起刚才在梦里,我应该是叫了扣子的名字,要不然,扣子也不会失手将水果刀掉在地上。正想着,等医生给扣子包扎过鱼贯而出之后,我重新回到病房里,将灯拉灭,照旧在她的床边坐下,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别怪我。”坐了两分钟后,扣子说。
“没有啊,怎么会呢。”我朝她笑着,再替她掖好被子:“先睡觉吧。”
“活不下去了。怎么都活不下去了。”她说着,突然问我:“中国的首都是哪里?”
“北京啊。”尽管有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是既然她问了,我就回答。
“日本的首都呢?”
“东京。”
“我心里也有个首都。”她笑了一声:“呵,就在心里,什么模样儿我也看不清楚,但是现在没有了,塌了。”
“扣子!”
在诊所里住到第十天,我们终于可以回秋叶原了。出院那天,本应该再带些药物回家,无奈囊中空空如也,只好作罢。
回秋叶原后的第二天,扣子在床上躺着,我则开始四处打电话找工作———我已经失去了发报纸和送空酒瓶的工作。最终,还是送外卖的那家中华料理店网开一面,允许我除了中午,晚上也可以多加三十份外卖送,另外,每天上午九点起也可以来店里刷盘子。这实在是一件让我喜出望外的事情。
和中华料理店的老板说好后,第二天早晨,八点四十分的样子,我已经在狭小的客厅里呆坐了两个小时,终了,我走进房间,看着闭上眼睛在床上躺着的扣子对她说:“我离不开你,你一定要记着。”说罢我就套上T恤出了门。
中午,我带了中华料理店的春卷回来,她已经起床了,蜷在床边的地板上发呆,我去拉开房间的窗帘,让阳光进来,之后我走到她身边,将筷子和春卷递到她手里。
哪知她一下全都打掉在地上,哭着说:“你滚,你滚!”
我惊呆了,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了,我还是走出了房间,坐电梯下楼,在大街上消磨了一个中午。这是扣子第一次说让我滚。
上完晚班,想着扣子可能已经消了气,就往回走。刚走到电器街的街口,心里突然一动,想起了那片货场和货场里的那座孤坟,便忍不住想去看看。当我抽着烟走到货场的铁栅栏外面往里一看,竟然看见了扣子:她就在坟前坐着,托着腮,坟上点着几根停电时备用的蜡烛,坟上还放着一只苹果。我翻过栅栏走了过去。看见我,扣子也没动一下,我便在她身边坐下来。良久之后扣子说话了:“碟仙是再也不请了,可我还是想信个什么,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我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之后,递给她——她又开始抽烟了。
“还有指望,指望和你再好好过下去。我还想试试,可是我他妈的真的又不想再试了!真的,没有力气试了,想死,也想离开你,可是我他妈的就是舍不得!
“真的,我还想再试试,就为了我也知道你喜欢我,离不开我;好像走夜路,想摸着黑再往下走走,到了实在看不见路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就再作打算,好不好?”
我早已心惊胆战,无言以对之后,我两手扶住扣子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不管怎样,能一直记着‘我离不开你’这几个字?”
“嗯。”她也盯着我看,之后,我终于看到她对我点了点头。
可是,仅仅就在第二天,她还是又发作了。
送完外卖,我拿着一张别人扔下的报纸回到公寓里,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
扣子弯腰跪在地上擦地板,我长舒了一口气就在她擦过的地板上坐下,看报纸。
我看着的这张报纸的旅游版上刊登着一篇介绍北海道风光的文章,不知为什么脱口对扣子说:“我们去北海道住吧?”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可是想收回是来不及了。扣子“呵”了一声:“想过好日子了吧?去吧,去吧,那么漂亮的地方,写小说写剧本都合适。明天一早就去,不写成个名人就别回来——一定得去!”她扔下手里的抹布,跪在地上爬到我身前来对着我的脸。她指着我的眼角下:“要是写小说的话,就写这颗痣,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滴泪痣》怎么样?”她突然声音高了起来:“去呀,你怎么还不去呀!”
我干脆站起身来,从客厅回到房间里去,百无聊赖地掀起窗帘,毫无感觉地看着窗外明灭的灯火发呆。正想去找根烟抽,一回头,看见了扣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向前了一步,盯着我:“真奇怪,你怎么不打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我吧?
不要紧,你应该对我喊:“你这个婊子还不快滚开‘!哦对,别忘了再给我一巴掌。
“说着,她就抓过我的手要打自己的脸。
我一把打掉了她的手,回头盯着她,就在一瞬间,我突然笑了起来,故意油腔滑调:“呵呵,办不到,摸都舍不得摸一下,还打什么呀?”然后,对她一伸两手:“受委屈了吧,来来来,让哥哥抱抱。”
第二十八章
扣子对我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也找到了对付她的好办法,无论她说什么,我只将笑着的脸对着她,一句嘴也不插,脑子里却在神游八极:从这里到那里,从东方到西方,只把杭州作汴州。也出过纰漏,有好几次,在她怒气冲冲的时候,我脑子里所想的东西却让我一下子笑了起来,这就会引来她加倍的报复:她会随手抓过身边可以抓住的东西——梳子、书,有一次甚至是水果刀,朝我砸过来。对付她的发作,我已经越来越小心,当然也越来越有信心。
是啊,我就是觉得满足。当她怒气冲冲地朝我扔来梳子、书和水果刀,我却分明感到徘徊在我们之间的阴霾正在日复一日地消退,我知道,我们仍然置身在那片黑夜里的荒野上,但是,遥远的天际处照亮荒野、并且给我们指路的闪电就要适时降临了。不过,我终于必须承认,在我们之间,仍然还有纠缠不去的阴霾。当我们做爱,她颤抖着迎来高潮,却总要对我说:“快,快骂我!”
我茫然不知她在说什么,停下来看着她。
她便又说:“快,骂我是个婊子!”
她又在糟蹋自己。我顿时瘫软下去。
第二十九章
那个手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医院漫长的走廊里狂奔着的人是谁?是我。
不知道跑进哪间房子,于是,想了又想,进了第一间,结结巴巴地用日语和医生说着我们的来意,扣子什么也不说,一遍遍地看着我的嘴唇,再去一遍遍看医生的嘴唇,看着看着,就甩掉我的手,“呵”了一声。
十二点过了,耳科医生早已经下班,无论我怎样结结巴巴地恳求,眼前的这个医生也只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我拉住扣子往外走,在走廊上,强迫她在长条椅上坐下,不管她听不听得见,我也对她说了一声:“就在这儿坐着,求你了。”说罢,转身再走进房间里去,将门关上,走到一脸惊愕的医生面前,给他跪下了。
那个在听力诊断室门外丢下一地烟头的人是谁?是我。
一点多钟的样子,一脸惺忪的耳科医生来了,扣子被带进听力诊断室,我则被留在了门外。一支支地抽着烟,每一支烟都只抽两口就扔在地板上,再用脚狠狠踩灭,全然不顾了自己置身在禁烟区。后来,我在长条椅上坐下,两只眼睛死死盯住诊断室的门,希望它打开得越早越好,与此同时,又希望是越晚越好。
那个手拿一纸“听力诊断证明书”想一头往墙上撞去的人是谁?是我。
大概四十分钟之后,听力诊断室的门突然打开,我的身体竟一阵哆嗦。耳科医生先出来了,扣子在后,我迎上前去,医生却将我拉到一边,又做手势让扣子在长条椅上坐下。我跟着医生往前走了两步之后,心惊胆战地接过了“听力诊断证明书”。
日语写就的诊断书写着大概如下文字:病人曾注射之青霉素针剂因沉淀物过多,损伤第八对神经,导致突发耳聋。我手里的一张白纸在向我宣告:我的胆战心惊将永无休止。
我说不出话来,我即便说得出来,扣子也终究是听不见了。我只在想一件事:点把火去把横滨的那间私人诊所烧掉。就是在扣子昏睡中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们给扣子注射了沉淀物过多的青霉素。
从第一时间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将得不到那间诊所的任何赔偿,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任何赔偿都需要受害者的身份证明。而扣子是一个“黑人”。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扣子“呵”了一声,“早就说过了,我这样的人,迟早都会有这一天,还记得?”
“说话呀,”扣子往前走出去两步,在我对面站住,看着我,“不是你的耳朵聋了,是我的,快说,我现在又能听见一点了。”
我说什么呢?看着她,鼻子一阵阵发酸。
“算了算了,你不说就算了,我来说吧。”她一挥手说,“反正也听不见,你就算是说话,也像和我隔了十里八里的。”说罢,挽上我的胳膊往前走,举步之间,竟是如此轻快。
此时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定睛看时,一辆巨大的吊车正从一处建筑工地上开出来,朝我和扣子站着的这条街上开来了。就在这时候,她突然伸出手狠狠将我往后一推,然后拔脚便往前跑。她是在朝着那辆巨大的吊车跑过去!她想错了。
我的心里早有准备。尽管她几乎是飞奔着在往前跑,但是,我比她更快,而且坚信上帝一定会如我所愿,不让我一个人留下。
我如愿了,我抓住了她的衣角。
第三十章
从第八天晚上开始,扣子就再不开口说话了。此前她也并不曾和我说起什么,当我忘记,或者忘形,想出一句什么话来对她脱口而出,她就把伸手可及的东西抓在手里朝我砸过来:“别和我说话,我是个哑巴!”
她不说她是个聋子,她反而说她是个哑巴。我知道原因何在:她在糟蹋自己,她要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聋子和哑巴。她当然不知道,我也绝不会就此罢休,我不会让她变成聋子和哑巴。
此前七天,我先给公寓换上了可以从门外反锁的门,不给扣子钥匙,然后径直就往横滨而去。可是没有用了,当我站到那间私人诊所前,诊所里空无一人。门口只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诊所已经被勒令停业,所有因注射沉淀物过多的青霉素而导致病变的病人,务必携带身份证明尽快与东京地方检察院卫生调查课联系。
扣子的身份证明又在哪里呢?即使一把火将眼前空无一物的房子烧掉,也烧不来扣子的身份证明。
接着我就往各家医院里去,几乎问遍了所有医院的耳科医生,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最佳救治时间已经错过,虽然交纳巨额费用之后仍有救治的希望,但是,效果恐怕也不会太好,突发耳聋比其他慢性耳聋治疗起来要困难得多。
第八天晚上,我刚走到公寓楼下,发现整座公寓都停电了,就加快步子爬楼梯上去。一上楼,就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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