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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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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鹊悯笞砘丶遥砹朔棵牛砹朔考洌鸵桓瞿吧怂谝黄穑淮笤缙鹄慈ド习啵┤怂济环⑾帧?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第六章 电子眼的毒蛇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两个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说,不仅仅是一堵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习惯叫他们亲戚。“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谁?”“瑁迪阿姨呢?”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触不到……什么都……触不到。

第四部 雷声渐渐隐去音乐彻底消失 第一章 黑暗的房间里

  “好了,”米尔德里德说。
  确实非同寻常。已经发生了什么。虽然墙上的人几乎没怎么动,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你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开了洗衣机,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尘器把你吸了进去。你被淹没在音乐和刺耳的声音之中。他走出房间,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崩溃。在他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椅子里,声音又再次响起:
  “哈,现在一切都会好转的,”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肯定了,”一位“表亲”说。
  “行了,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
  “我吗?”
  “你气疯了!”
  “我为什么要气疯?”
  “就是这样!”
  “很好,”蒙泰戈大声说,“但是他们在疯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夫妻吗,离婚了,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老天哪,什么都对不上号。”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嗯,他们——他们在争吵,你瞧。他们确实老吵架。你应该听听。我想他们结婚了。没错,他们结婚了。怎么啦?”
  她不是说要尽快把三堵墙变成四堵墙来圆她的梦,就是絮絮叨叨地说那辆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时速横穿小镇,他冲她喊叫,她也喊叫着回答,两人都费力地要听清对方的话,但是耳朵里只有车子刺耳的呼啸声。“至少把车速降到最小值!”他大声叫嚷。“什么?”她大声喊道。“把车速降到55,那个最小值!”他在吼叫。“那个什么?”她在尖叫。“车速!”他嚷道。她把车速提到每小时一百零五英里,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们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已经塞上了耳塞。
  寂静。只有风在温柔地拂动。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着歌的小东西拔了出来。“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自己是以电子形式嵌在声像墙里面的一个角色,嘴里说着话,但是声音却无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势,希望她会朝他看,看见他在做什么。隔着那层玻璃,他们无法触及对方。
  “米尔德里德,你认得我曾经对你说起得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要睡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就是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克拉丽丝,她的名字。”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确切说是四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本来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哦,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我想你也知道。”
  “她,”米尔德里德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说。
  “她怎么啦?”蒙泰戈问。
  “我本来打算要告诉你的。后来忘了。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想她不见了。”
  “不见了?”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个好地方。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就是同一个。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你并不确定!”
  “是的,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忘了。”
  “已经四天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已经四天了,”他躺在床上,声音很轻。
  他们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谁都没动一下。“晚安,”她说。
  他听见一阵轻响。她的手在动。电子接收器在枕头上颤动,像一只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侧耳听着,他的妻子在低声哼唱。
  房子外面,黑影颤动,秋风四起,瞬时又消失不见。但是,他在寂静中听出了别的声响。仿佛有一阵呼吸吹在窗户上。仿佛有一缕缥缈的发着冷光的淡绿色烟雾。仿佛有一片十月的落叶被风吹过草地,慢慢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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