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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兴到覆亡:晚明七十年 作者:十年砍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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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题发挥、上纲上线是言官们弹劾大臣一贯的路数,此次对张居正也不例外。明朝迁都北京后,太祖朱元璋当年定鼎的南京作为留都,保留了一整套政府班子。万历二年,南京的一个太监张进喝醉酒了,殴打给事中王颐。这本来是一件小小的治安案件,但在正满肚子不平的科道官看来,一个阉人敢殴打堂堂的监察官,说明言官的地位下降,太监气焰的嚣张,而大力钳制言路的张居正,正好和大太监冯保亲如兄弟。物伤其类,户科给事中(监察朝廷财政部门)赵参鲁(字宗傅,浙江鄞县人)等人,便把这件事上升到政治高度,要求严惩惹事的太监。北京、南京两都的言官纷纷跟进,好不热闹。张居正十分恼火,在给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的最高监察官员)写信抱屈说,张进就是一个管膳食的太监,酒后放肆,送给内监执法者鞭笞,革掉他的馆管事权,也就行了。就算交付大家讨论如何处罚,也不能没完没了争个不停。到底为什么要议论纷纷?为什么要借一个太监酒醉而引起南北两都的台谏官员交相议论?
当然张居正知道言官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必须用铁腕制止这股针对他的风潮,醉酒的太监被处理后,上疏弹劾的赵参鲁因没事找事连降数级,贬至广东高安县当一个典史。——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官。
言官前赴后继保卫话语权(1)
朝廷对赵参鲁的处罚并没有吓住言官们,明朝的士大夫中,很有一些骨鲠之人。赵参鲁在上疏中对张居正仅仅是影射,而紧接着三个言官,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字行之,徽州婺源人)、河南道御史傅应祯(字公善,江西安福人)、巡按辽东的御史刘台(字子畏,江西安福人),上疏批评新政,炮火一个比一个猛。尤其让张居正伤心的是,傅、刘二人是隆庆五年张居正当考官取中的进士,是不折不扣的门生。明代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近乎父子,为此张居正很愤怒地说,二百年来无门生弹劾老师,这样的事情竟然让我碰倒了。
余懋学在奏折里提出五条建议:一是“存敦大”,要对下面宽厚一些,考成法使官场之风变得十分冷酷,国家元气大伤;二是“亲謇谔”,即要广开言路,虚心听取不同意见;三是“慎名器”,要赏罚分明;四是“戒份更”,不要轻易变更祖宗之法;五是“防谀佞”,内阁不要胡乱称赞司礼监太监。每一条都是针对张居正而来。
而刘台更干脆,指名道姓批评张居正,奏折的题目便是《恳乞圣明节收辅臣权势疏》,言辞十分激烈,说,“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盟。二百年来,既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三四年矣。”“阁臣例无印信,衔列翰林,翰林之职,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异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并进一步发挥,说巡按御史巡按各地,进行监察,不是特大的官员违法案件,一般不派出。因为挑选的人很精明强干,授予的权力较大,各地官员大多知道顾惜名义,不至于太狼狈不堪。即使是都察院对御史也是有统无属(用现在的话来说,最高监察部门对督察各地的御史是业务指导,并不是他们的直接上司),如此是为了不对御史控制太多。现在张居正用考成法控制了监察官员,权力集中于内阁,没有了独立性,负责监察的给事中、御史谁愿意冒着丢官甚至生命的危险,直言为政的过失呢?这番话和现代比较,依然有其价值。如果美国没有独立检察官制度,总统克林顿和莱温斯基那点事,独立检察官能穷追不舍么?刘台的立论法宝是祖制,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创立的不设宰相的制度,为了显示自己是大公无私,他还特意强调:“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私恩有不得而顾也。”
这当然也是政治上相当正确的手法。
刘台在上疏中所说巡按御史的权责,如果看过传统戏曲的人想必不陌生。许多戏曲中总有类似的情节,富小姐后花园和穷书生一见钟情,赠书生钱财上京赶考,书生高中黄榜,点了八府巡按,拿着尚方宝剑,替天子出巡,有先斩后奏之权,回来后和小姐完婚。《玉堂春》中的苏三,被洪洞县的商人买回老家做小妾,遭遇冤案,被判死刑,如果不是她在南京青楼时有过数夜情的王公子,中进士后作为御史巡按山西,她不可能苟全性命。
这样重要的监察权,现在要受到内阁的控制,搁谁也不愿意,御史们道理说得都挺好的,但不能不说有利益之争的成份在里面,屁股决定脑袋,身为言官,当然要想方设法保卫自己的话语权。
对言官们的密集炮火,张居正当然要反击,尤其是对背叛师门的学生,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张居正和弹劾他的言官之间,处于实力极不平衡的状态。一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得圣眷的宰相,而另一方是几个职位低、资历浅的言官,徒有一身胆气。双方交锋的胜负,估计这些上疏捋虎须的官员们事先知道自己的下场,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概还是很值得钦佩。
张居正最管用也是那时候大臣最常用的反击办法,就是撂挑子,以辞职来自证清白,同时给皇帝施加压力。皇帝那时候哪能离开他的张老师呀,自然是安慰。安慰也没用,张居正还是要辞职,并且以一种诚心诚意的语气对皇帝说,照理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我不应该请辞,但受到了如此的非议,没法再在内阁待下去了。而且在皇帝面前伏地不起,哭得很伤心,皇帝亲自离开御座,扶起张居正,而且话说得很干脆,朕给你把刘台逮起来投进监狱。回到官邸的张居正虽然不说辞职了,但就是不出来办公,皇帝没办法,派太监带着礼物,上张居正的家中慰问。皇帝给足了张居正的面子,他见好就收,继续做他的首辅大臣。
言官前赴后继保卫话语权(2)
皇帝下旨对刘台廷杖一百,充军远方。但张居正虽然恨透了刘台,就如他上疏挽留高拱一样,必须摆出一副心胸开阔的姿态。刘台不顾座师的情谊和首辅的权势,冒死直谏,博得了道义上的支持。如果因为上疏弹劾张居正而被廷杖,张居正在舆论上将会更加失分,所以他上疏皇帝替刘台求情,免了刘台的廷杖和流配,仅仅削籍回家。
但张居正心中是不会放过刘台的,他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整治刘台,而贪赃枉法等腐败问题,往往是打击报复政敌最佳的方式,因为贪官谁都恨,因腐败被处罚没谁会同情。刘台巡按辽东时,和辽东的巡抚张学颜合不来,——明代的巡抚和巡按不合,清代的总督和巡抚不合是常态,因为谁都想说了算。而张巡抚此时已调到户部做官了,他知道张首辅痛恨刘台,便诬告刘台曾经私下里收取罪犯的罚金替人免除刑罚,张居正如获至宝呀,派御史去辽东查核,同时派自己的亲信王宗载去刘台老家江西做巡抚,搜集他在老家不法之事。这些人都是张居正授意的,他们要拼命讨好张居正,周纳罗织,何愁没有“证据”?于是刘台以贪污腐败之罪流配广西,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受到了牵连。刘台后来死在流放的地方,巧合的是,他恰好与张居正死在同一天,这一对冤家师生好像约好似的。张居正一死,便有人上疏替他抱不平,刘台的案件再复查,纯系冤案,当年诬陷他的官员被处分,他得以平反昭雪,赠官荫子,反正是中国传统平反游戏的老一套,没啥新鲜的。
除了控制朝廷言官外,张居正还想办法控制民间的舆论。最主要的做法是重申明太祖朱元璋的《卧碑文》,即天下百工技艺之人,都可以议论朝政,唯独不许生员(取得秀才资格的学生)谈论国事。因为他担心在朝廷对言路的钳制,会引起民间那些还没有出仕的知识分子反弹。并在万历七年,下令毁掉天下书院,首当其冲的是常州府龙城书院。后来举办东林书院的民间士人领袖顾宪成,还没有中举时曾在龙城书院学习过,龙城书院是江南一代士子们相互切磋、关心国家大事的一种象征。张居正此举,实际上是和天下士人为敌,自然也引起顾宪成这类要求广开言路的知识分子反感和抵触,也使他死后被万历帝清算、改革人亡政息具有某种群众基础。
但张居正当权时,可不顾了这么多,他用独断专行的法家手段,短时间内成功地钳制了朝野的言路,使人不能对他的改革说三道四。
一则鸡蛋里挑骨头的故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处在不同位置,从不同角度观察思考问题的人,得出的结论千差万别,这是社会的常态。而以监督、批评各级官员为职业的言官,他们对其他官员的为政提出不同意见,更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不能因为彼此有意见的差别,就能分出谁对谁错,谁进步谁守旧。
比如刘台等人对张居正改革的直言批评,其中也不乏迂腐的意见,今天看来,张的改革是很有成效的,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刘台等监察官员批评意见的价值,尽管批评者也可能有维护自身利益的想法。但在那样的帝制时代,不同意见之间很难得到平和的交流,而往往演变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而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激烈斗争,其代价是一方惨败而被淘汰出局,甚至其生命和健康都得不到保障,这是制度的悲哀。
刘台反对张居正,可以视为因政见不同,都是为了大明江山。而有一些言官的批评,却完全是鸡蛋里挑骨头,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沽直求名的嫌疑,放到传媒发达的今天,就是故意骂名人吸引眼球来炒作自己。
万历朝吏科给事中雒遵弹劾兵部尚书谭伦,就是典型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例子。万历登基之初,这人揣摩当时首辅大臣高拱的心思,上疏弹劾大太监冯保,说冯保在皇帝登基那天接受百官朝拜,而冯宝立于皇帝身边,等于搭了万岁爷的便车,他在疏中说“文武百官果敬皇上耶,抑拜冯保耶?”这种说臣子僭越的指责,在那个时代是很要命的。但当时冯保深得皇帝信任,这一弹劾没起到什么作用。
一年后,兵部尚书谭伦一个小小的失误,被雒遵抓住了,上升到相当的高度弹劾谭伦。
先交待一下谭伦这个人的基本情况,他是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名臣。《明史》说他“沉毅知兵”,属于范仲淹、王阳明、曾国藩一类的人物,文人带兵而建立功勋。从宋代以来,我国就有文官治军帅兵的传统。嘉靖中期,倭寇在东南横行,他正担任浙江台州知府,和戚继光一起练兵。“立束伍法,自裨将以下节节相制。分数既明,进止齐一,未久既成精锐。”倭寇进攻台州及周边的县,谭伦亲自带兵迎击,三战三捷,将几乎所有入侵者擒斩,保住了浙江沿海的平安。后来升任福建巡抚,倭寇攻占了政和、寿宁两县,全闽震动。谭伦带领戚继光、刘显、俞大猷等将领先断倭寇退路,然后大破之,光复了一府二县,并请求朝廷蠲免受战火祸害地区的赋税。后又在北部边疆练兵,防备塞外胡骑。万历初升任兵部尚书,已是年迈体衰的老人了。
万历二年春分(公元1574年),皇帝派成国公朱希忠和谭伦,代表朝廷去日坛祭祀,对为人臣者,这当然是莫大的荣誉。不巧的是那几天老谭感冒了,祭祀时咳嗽不停,这个小辫子被雒尊等几位言官抓住了,上疏弹劾谭伦不胜任兵部尚书的职位,说“岂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能寄万乘于有事”,意思是他连一时的祭祀都搞不好,怎么能在国家有事时领兵呢?因为这点小毛病被攻击,谭伦上书辞职。明朝的官员特别爱以辞职来表白自己,今天受儒教文化影响很深的韩国,高官受到在野党议员或媒体的攻击,也动不动辞职。一些人认为这是议会政治所固有的现象,其实在东方国家里,文官一直就有此传统。
这谭伦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据说是内宠过多,这人在战场上比较卖力,在房中和妻妾在一起同样比较卖力。当然,对于这样一位颇有战功的官员来说,在那个时代也许连小节都算不上。据说他有壮阳的秘方,进献给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张居正。但这种药方为一时快乐而损害整个身体,谭纶死去时年岁并不高,他在病榻上嘱咐过张居正:那样的药方最好不要用。可惜这种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教训,张居正同样未能吸取。
皇帝烦这些言官的上纲上线,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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