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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1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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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沙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翘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霉。”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叽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就算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睇着他。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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