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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1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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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
  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
  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里荷叶包肉,下面一大沙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目夹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的,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帐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帐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赔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大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说。”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镜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裤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点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早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
  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
  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洗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冬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洗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嘛。”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目夹了目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哧呼哧,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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