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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1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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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至亲,他们自己母亲的同胞兄弟。”
“到底差一层,差一层。今天当着姚家这些长辈,没有我说话的份。”
“景怀你说怎么样?别让我一个人说话,欺负孤儿寡妇,我担当不起。”
她红了脸,眼泪汪汪起来。“九老太爷这话我担当不起。
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不要得罪了长辈。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往后只有出没有进。
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怜二爷才留下这点骨血,不能耽误了他,请先生,定亲娶亲,一桩桩大事都还没有办。我要是对不起他,我死了怎么见二爷?“
“二奶奶你非说不够,叫我怎么着?”他嚷了起来。“真不够又怎么?就这么点,你多拿叫谁少拿?”
她哭了:“我哪敢说什么,只求九老太爷说句公道话。老太太没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老太太当初给二房娶亲,好叫二房也有个后代,难道叫他过不了日子,替家里丢人?叫我对他奶奶对他爹怎么交代?”
“我不管了。”他个子不大,身段倒机灵,一脚赐翻了镶大理石红木椅子,走了出去。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大爷三爷向空中望着。然后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纷纷跟了出去劝九老太爷,就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我的夫呀,亲人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们无依无靠。”
她哭得拍手拍膝盖。“你可怜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前世作的什么孽,还没受够罪。
你就这一个儿子也给人家作践。你欠的什么债,到现在都还不清,我的亲人哪!“
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来他的帐簿都还在这儿。
“二奶奶,二奶奶。”他站在旁边低声叹息着。
“我要到老太太灵前去讲清楚,老太太阴魂还没去远呢,我跟了去。小和尚呢?叫他来,我带他去给老太太磕头。他爸爸就留下这点种子,我站在旁边眼看着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诉老太太是我对不起姚家祖宗,我在灵前一头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
“二奶奶,”他哀求着,又不敢动,又不好叫女佣来伺候,或是叫人倒杯茶来,都仿佛是不拿她当回事。急得他满头大汗,围着她团团转,摘下瓜皮帽来扇汗,又替她扇。“二奶奶,”
他低声叫,“二奶奶。”
九
“挨到下了葬,还是照本来那样分。”搬了家她哥哥嫂嫂第一次来,她轻声讲给他们听,像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不怕被人听见了,她也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永远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
“九老太爷不来,还有人说叫我替他递碗茶。我问这话是谁说的,这才不听见说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诉。我们是分少了嘛!只要看他们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个花园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铜床。连三爷算是没分到什么,照样两个小公馆。”
“姑奶奶这房子好。”她嫂嫂说。
“我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过是个弄堂,光线欠佳,星洞洞的大房间。里外墙壁都是灰白色水泥壳子,户外的墙比较灰,里面比较白。没有浴室,但是楼下的白漆拉门是从前有一个时期最时行的,外国人在东方的热带式建筑。她好容易自己有了个家,也并不怎样布置,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是不愿意露出她自己喜欢什么,怕人家笑暴发户。“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笑人。”她常这样说他们姚家的亲戚。
就连现在分到的东西,除了用惯的也不拿出来,免得像是拣了点小便宜,还得意得很。
她原有的红木家具现在搁在楼下,自己房里空空落落的。那张红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话,收了起来,虽然不学别人买铜床,宁可用一张四柱旧铁床。凑上一张八仙桌,几只椅凳,在四十支光的电灯下,一切都灰扑扑的。来了客大家坐得老远,灯下相视,脸上都一股子黑气,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后聚首一堂,有点悲喜交集,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自己坐在烟铺上,这是唯一新添的东西。老太太在日,家里没有这样东西,所以尽管简单,仍旧非常触目,榻床上铺着薄薄一层白布褥子,光秃秃一片白,像没铺床,更有外逃难的感觉。
“这儿好,地方也大。”炳发老婆说。“等姑奶奶娶了媳妇,多添几个孙子,也是要这点地方。”
“那还有些时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们阿珠同年。”
表兄妹并提,那意思她有什么听不出的。“现在不兴早定亲,她堂兄弟廿几岁都还没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们中间隔了道鸿沟。
“男孩子好在年纪大点不要紧,”她嫂子喃喃地说。“到时候姑奶奶可要打听仔细了,顶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个伴。”
“那当然,我自己上媒人的当还不够?”
“就是这话罗,”她嫂子轻声说。“最难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发老婆问。
“看不懂。”阿珠笑着说。
“这丫头笨。”她母亲说。“还是妹妹聪明。”
“来,来给姑妈捶背。”银娣叫那小女孩子。“来来来,”她拉着她摸了摸她颈项背后。“嗳哟,鲇鱼似的。”
“洗了澡来的嘛。”她母亲说。“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子吻她。
“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她母亲说。“你给姑妈做女儿好不好?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你跟姑妈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银娣说。阿珠把桌上的高脚玻璃盘子送过来,她抓了把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裤子兴肥短,她虽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
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实。他老婆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
“几点了?”他说。“我们早点回去,晚了叫不到车。”
“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他老婆说。
“现在城里冷清,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
“对过的店都开不长。”显然他们夫妇俩常用这话安慰自己。
“对过哪有汤团店?”银娣说。
“喏,就是从前的药店。”她嫂子说。
“药店关门了?”
“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
“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
“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这个碴。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炳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做生意,他娘还在吧?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哪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胆了。”
“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她嫂子说,“前一向他乡下老婆找了来了,打架,店里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给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
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
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晚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唧唧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的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弄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弄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弄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嘴八舌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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