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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灰色的眼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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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莉曼健壮得像一匹二岁的马驹,面色红里透黑,肌肉是紧密、富有弹性、而又富有光
泽的。她的眼睛也像还没有套上笼头的马的眼睛,热情冲动,眼珠乌黑,她的黑眼珠大得似
乎侵犯了眼白的地盘,尽管她努力用羞涩的睫毛的下垂来遮挡住自己的眼光,然而,你仍然
一下子可以感觉到她的眼里的漆黑的火焰。她的鼻子微微上翘,结实有力,她的嘴唇略显厚
了一些,嘴也大了一点,然而更增加了她给人的一种力感,也增加了朴实感。她比阿丽娅年
轻多了,一看便知道是个未婚的、却是渴望着爱情的姑娘。她个子比阿丽娅矮一些,肩却比
阿丽娅宽,她穿一件褐底黄花连衣裙,上身还罩着一件开领西式上衣,她的左手放在衣袋
里,伸出右手示意欢迎,这种姿势流露着一种洒脱和强悍。她只用鼻腔里的几个“嗯”回答
了我的问候。
马尔克补充介绍说:“这个姑娘是我们的邻居,她跟着阿丽娅学缝纫。她本人是粮站的
出纳,是月月挣钱的人哪!”
马尔克的介绍使爱莉曼不好意思了,她转过了头,而且,我觉得她不高兴地努了努嘴。
我回头看了看马尔克,这一瞬间我才注意到在汽灯的照耀下他的眼珠是那样的蓝,也许
说蓝不恰当,应该说是绿,那是一种非常开放的颜色,它使我想起天空和草地,一望无边。
这三个人的眼珠从颜色到形状、到神态是如此不同,对比鲜明,使我惊叹人生的丰富,祖国
的丰富,新疆各民族的丰富。我甚至从而更加确信,我在1957—1958年遭到厄运,
在60年代远离北京,在1965年干脆到伊犁的毛拉圩孜公社“落户”,确实是一件好事
情。至少不全是坏事情。
马尔克把我让进了里屋,习惯上这应该算是他们的客房。客房比外屋大多了,墙龛里放
置着一盏赤铜老式煤油灯,发出柔和的光;地上铺满深色花毡子。有一张木床,床栏杆呈优
美的曲线,每一个接榫处都雕着一朵木花,四条腿像四只细高的花瓶;床上摆着厚厚的被
子、褥子和几个立放着的大枕头,靠墙处悬挂着一个壁毯。我知道,这张堪称工艺品的床定
是马尔克的得意之作,我也知道,维吾尔人家的这种床一般不是为了睡人,而是为了放置卧
具和显示自己的富裕、自己的幸福生活的。看来他们是上等户,都有手艺嘛,我暗暗想。
这间客房墙壁是粉刷成天蓝色的,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安宁。正面墙上竟贴着五张
完全相同的佩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毛主席像,五张像排列成放射形的半圆,这种独出心裁
的挂“宝像”的方法确实使我目瞪口呆。至少在晚上,这五张花环式的照片与天蓝色的墙
壁,与古老的煤油灯及同样古老的赤铜茶具与赤铜洗手用曲肚水壶,与雕花木床及雕花木
箱,与壁毯及精美的窗帘,并无任何不协调之处。正像他在说话的时候那样大量地引用(有
的引用是准确的,有的是大概的、半准半不准的,有的我以为是他自己杜撰的)语录一样,
乍一听没有任何生硬之感,这实在是“三忠于”、“活学活用”的维吾尔化、伊犁乡土化,
我想。
下面我不准备详细描述这一晚上他们对我的款待了,这款待是成龙配套、一丝不苟、而
又严格地符合礼仪的。我只准备提两个事实,第一,在夜里两点的时候(爱莉曼已经告辞
了),阿丽娅开始切另一部分肉,为我们做酒后食用的酸面片汤。第二,本来我至少近一个
月,消化不大好,我一向没有夜餐习惯,但这次被拉了来,甜食、肉饼、奶茶、抓饭、酒
菜、面片汤,我一点没含糊,舍命陪君子,全吃了个超饱和。我本以为第二天非得急性肠胃
炎不可的,结果完全相反,不但未有异常,而且治愈了酵母片与胃舒平没给我治好的肠胃
病。噢,我还要罗嗦一句,饭菜确是第一流的,但他的酒实在可怕。他透露说,我们喝的是
医疗用的酒精,正是那个要了他的小摇床的卫生学校的朋友“关怀”给他的。
席间,马尔克向我敞开了心扉,挥动着双臂与我畅谈,大部分话是用汉语说的。我曾经
建议用维吾尔语交谈,一是给我自己创造更多的学维语的机会;二是我觉得他的汉语说得不
算流利。但是他坚持要说汉语,遇到表达上的困难他随时插入维语还有别的语。他说:“我
们实际上是汉族人哪,我们爸爸是汉族人啊,我们爸爸是黄胡子啦,黄胡子,老王,你知道
吧?”
“黄胡子”,据说原是东北抗日联军和难民,被侵华日军打散,从海参崴、伯力一带逃
亡到苏联境内,穿过西伯利亚,到达苏联的中亚,从阿拉木图一带回到我国新疆伊犁地区
的。但新疆少数民族用“黄胡子”这个词儿,常带有贬意,因为有许多关于“黄胡子”的吓
人的流言传说,历史上不只一次有人利用这些流言来煽动民族不和。马尔克这样坦然地承认
自己是“黄胡子”的后代,这倒是很惊人的。另外,他的汉语腔调也很特别,既不像新疆汉
人的口音,又完全不是当地少数民族学说汉语的口音。他把“我”全部说成“我们”,也挺
有趣。
“我们的妈妈是俄罗斯。”他继续介绍说,“她的名字本来应该是娜塔里雅·米哈伊洛
夫娜,但是她直到死,人们只叫她娜塔沙。”他叹了口气,然后用我虽然听不懂,但我听得
出他的发音并不标准的俄语咕哝了几句,估计那意思是祝祷他那到老得不到尊敬的母亲的在
天之灵安息。”她本来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使女,为了逃避布尔什维克的十月革命,跟随主人
来到新疆。我们没见过我们的爸爸,我们不知道我们自己是怎么来的,我们没有办法。我们
后爸爸是塔塔尔人,他骂我们。”这时他改说塔塔尔话,大意是他是他母亲被黄胡子强奸的
产儿。然后又用汉语说:“我们说不上,我们不信。老王,我们一点点儿也不知道我们是怎
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呀,胡大知道!”
在维吾尔语里,“知道”和“做主”可以用同一个词。我认为,他这里用的“知道”二
字,受维语的影响,包括着做主的意思。“反正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嘛。”忽然他又“暗
引”了一段语录,“我们不愿意做汉人,也不愿意做俄罗斯,也不愿意做塔塔尔,后来我们
就成了维吾尔了。我们也不愿意做农人,我们愿意做木匠……”说着他来了劲,走出室外,
从另一间充当库房用的屋里拿来一个精美绝伦的折叠板凳,一个小儿摇床,一个雕花镜框
架,“这才是木匠。现在的木匠能叫木匠吗?现在的木器能叫木器吗?我们是人!我们要做
好好的木匠,好好的木器。我们做不成,那就去养鸡儿,养羊儿,养牛儿去嘛……”他把不
该“儿”化的鸡、羊、牛“儿”化,讲得兴奋起来,颇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他接着说: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女人呢?噫,有男有女才成为世界。女人,这真是妖怪、撒旦、精灵
啊!她们让你哭,让你笑,让你活,又让你死……”他说,他在他的原籍霍城县清水河子,
就是为了女人的事才搞得狼狈不堪,无法再呆下去,才来到这里的。“是她们来找的我,我
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脸上显出天真无邪的表情,“我们不能让她们伤心呀!”他继续说,
自从来到毛拉圩孜公社,自从和阿丽娅结合以后,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哎,老王,
你哪里知道阿丽娅的好处!与阿丽娅相比,我们在霍城相好的那些女人,只值一分钱!”
传来了外屋阿丽娅的咳嗽声,她声音不大,但是坚决地警告说:“不要冒傻气,马尔克
哥!”
阿丽娅管马尔克叫“哥”,这使我不大信服。从外表看来,阿丽娅至少比马尔克大个五
六岁。阿丽娅即使确是美人,也已经是迟暮了。而马尔克呢,身大力足,似乎孕藏着无限的
精力,还没有释放出来。他所以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句语录加一句
俚语,一句维语加一句汉语外带俄罗斯与塔塔尔语,声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细,似乎也是一
种能量的释放。这种半夜里突然举行的宴请,也含有有劲要折腾的意思,虽然,我丝毫不怀
疑他们连同那位邻居姑娘的好客与友谊。
他和我第一次正式聚会便这样坦率,特别是这样起劲地夸赞自己的老婆,又使我不禁想
起一句维吾尔谚语:“当着别人夸赞人家的老婆是第二号傻瓜,当着别人夸赞自己的老婆是
第一号。”
后来他又向我介绍那位帮助阿丽娅做饭的邻居姑娘爱莉曼。爱莉曼是十点多钟告辞走了
的,她走后,马尔克问我:
“您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来?”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唉,可怜的姑娘,她只有一只手!她左手长疮,小时候齐着腕子把手掌割掉了……但
是她非常要强,硬是一只手做两只手的工作,什么饭都会做,拉面条的时候用残肢按住面坨
儿的一端,用右手甩另一端,她连馄饨都能包啊……这也是胡大的事情啊!”
当我和他谈到队里的生产、分配、财务、干部作风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手舞足蹈地喊叫
起来:“对对对,问题就是在这里!我们是有宝贝的,我们有!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武器,
但是没有使用!”说着说着他拿起了两本《语录》,在空中挥舞,“我们队上为什么有问题
呢?就是没有按照红宝书的指示办嘛,你看你看,读书的目的全在于应用……”他又连篇累
牍地引用起语录来了,我不得不提醒他那些语录我都读过,也都会背诵。从他那未必准确更
未必用得是地方的不断引用当中,我发现他确实是全队背得最多,用得最“活”,颇下了一
番功夫的。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怎么没有选派到讲用会上去,后来想到他原来是一个不肯
到队上干活也不愿意参加会的人,觉得世界上的某些人和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在这次被招待以后,我曾与一些社员谈起马尔克学语录的情况,多数人都浅浅地一笑,
敷衍地说:“好!好!他学得好!”那神情却不像真心称赞。也是,语录背得多,毕竟无法
不说是“好”事。只是一些队干部明确地表现出嗤之以鼻的态度,讥笑说:“那正是他的傻
气嘛!”
关于他们的那位邻居姑娘爱莉曼,倒是有口皆碑。她是在五岁时候因手上生疮被截去左
掌的。她非常要强,在学校上学功课出众,由于残废,家里不依靠她作劳动力,小学毕业以
后每天走一个半小时到伊宁市上初中,之后又住宿读了财会学校。她的一只手比别人的两只
手还灵巧,而且力气大。据说有一次她放学晚了,天黑以后在公路上行走,有两个醉汉向她
调笑,她小小年纪,一点也不怕,一个嘴巴把一个醉汉打倒在路边的碱沼里,另一个醉汉吓
跑了。
对于爱莉曼也有非议,主要是她已经22足岁了,还没有结婚,而且拒绝了一个又一个
媒人。“女孩子大了不出嫁就是妖怪。”有几个老人这样说,据说爱莉曼的爸爸为女儿的婚
事都急病了,但奈何不了她,因为女儿是吃商品粮的国家职工,经济独立,社会地位也高于
一般农民。
桑妮亚有一次用诡秘的神情告诉我:“老王哥,你没有看出来吗?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
可不要对任何人说。依我看爱莉曼是让马尔克傻郎迷住了,她一心要嫁马尔克哥呢。”
“什么,阿丽娅……”
桑妮亚摇摇头,“阿丽娅是我的朋友。她告诉过我,她的病已经好不了了,她要在她还
在世的时候帮马尔克哥物色一个女人,她不放心,马尔克是确实有点傻气……”
我将信将疑。我回忆那天晚上在马尔克家里与爱莉曼和阿丽娅会面时的情形,我想着爱
莉曼乌黑的眼珠,什么也判断不出来。我想,经过1957年以来的坎坷,我确实已经丧失
了观察人和感受生活的能力了,将来重新执笔写作的心,是到了该死掉的时候了。
麦收期间,马尔克下地割麦五天,大致是一个顶俩,每天自己捆、自己割、完成两亩
多。队上害怕分地片收麦、按完成量记工分这样做带有“三自一包”的色彩,因为当地习惯
上把分片各收各的也称为“包”工,而“包”字是犯忌讳的。社员们干脆排在一起,大呼隆
干活,说说笑笑,干一会儿直一会儿腰,倒也轻松。唯独马尔克绝不和大家混在一起,单找
一块地干,干完了自己丈量。队上的记工员告诉他,他的丈量是不作数的,工分仍然是按群
众评议而不是按完成亩数来记,他也不在乎,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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