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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灰色的眼珠-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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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写一份马尔克活学活用事迹材料,再写一份他本人的讲用稿。“我写不了”,我抗议
说,“简直是开玩笑,马尔克哪有什么先进事迹?差点没让公安局抓起来,20天以前刚刚
绑了一次!”
“有的有的,”队长很有耐心,“他割麦子一个人顶三个人干,是事实吧?”
“可那次堵口子是您自己堵的,您为什么说成他的?”
“他也堵过的嘛,您老王也堵过的嘛。如果现在是让您去开讲用会,我们也给你整理一
份好好——的材料。”他把“好”字拉长的声音,拐了几个弯,以示强调。然后他向我笑
笑,伸出右手,轻轻在空中抓了抓,像是一种什么舞蹈动作,同时他一赞三叹地说:“老
王,我们维吾尔,是这样的一些人,性格温柔,手也是软软的,不像你们汉族那么严格。听
说有些汉族小丫头,小小年纪,坚持红二司(新疆一派造反组织)观点,被打了个头破血
流,还喊口号‘誓死捍卫’什么什么呢,真是坚强厉害的人们啊!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好事
情嘛。你现在去调查调查吧,你说马尔克有什么先进事迹,大家都会承认的,没有人反对。
穆敏哥,阿依穆罕姐,你们说是不是?”
“对,队长的话是正确的。”房东二老点头称是。
……这可真给我出了难题,依我当时的情况,接受到这样的任务,本应感到受宠若惊。
整一个先进分子的材料,加一点美好的形容词,适当拔高一点,一般说来我也是不会拒绝
的。但给马尔克起草讲用稿,确实难住了我,我难以承认他是活学活用的先进分子,正像难
以承认他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坏人一样。硬把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事迹”塞给他,我也
实在下不去手。于是我检讨自己,是不是那一天马尔克向爱吃辣椒的政工组长汇报自己的活
学活用心得的时候,我的翻译有什么问题?果然,我想起,在队长打过招呼以后,我的翻译
虽无大的歪曲捏造,却做了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是把他不完整、无条理的句子在可能范围
内顺了顺,一方面是他引用得过于驴唇不对马嘴的语录,有几处我“贪污”了,没有翻过
去。在少数民族地区工作,这个翻译的作用可真大呀!还有一条,就是我的普通话说得标
准,完全有可能增加了政工组长对马尔克的好感。怪道当地的干部社员喜欢找我当“通事”
呢,怪道他们与汉族同志打交道办事的吉凶成败很大程度上归功、或者归咎于翻译呢。咦,
翻话翻话,能不慎哉!看来马尔克成为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我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为他
整材料的难题,也是我“咎”由自取的了。
这个难题并没有使我为难下去,因为两天以后阿丽娅病重,马尔克赶着一辆毛驴车把妻
子送到伊宁市反修医院住院去了。一去就是一个月,未见回来,当然,他也参加不成县里的
讲用了。
房东大娘的继女桑妮亚带着小甜馕、方块糖和一包葡萄干进城去医院看望了阿丽娅一
次,傍晚,她带着五个井然有序的小不点儿到我们“家”来,告诉我们,据阿丽娅自己说,
她得的病是肝癌,她已经知道了,马尔克和医院的人还瞒着她,她也不打算说破。马尔克正
在张罗卖房,凑盘缠送她去乌鲁木齐转院治疗。然而“医药只能治病却不能治命”,命中注
定,她已经不久人世了。她不希望马尔克为她的病而搞个家败人亡、人财两空,她希望赶快
出院回毛拉圩孜公社来,安安静静地死在家乡。其次,她认为一只手的粮站出纳爱莉曼偷偷
爱着马尔克已经很久了,正是为了马尔克,爱莉曼才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求婚者。到今年柠檬
苹果黄熟的季节,爱莉曼就满23岁了,在维吾尔农村,满23岁的丫头不嫁,就会被视为
妖孽,灾星。阿丽娅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马尔克与爱莉曼成婚。如果马尔克不忍心在她还在
世的时候先办理与她的离婚手续与爱莉曼结婚,那么,他们俩要向她作出保证,在她闭眼以
后的三个月之内结婚,那么,她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然而马尔克犯起傻气,在这两条上都不听阿丽娅的。据说他已经找到了买主,那么好的
一个院子加三间房子只卖320块钱(由于“文化革命”当中房屋政策不落实,伊犁城乡的
房价曾畸形惨跌)而对爱莉曼呢,自从阿丽娅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后他干脆不理爱莉曼了。本
来爱莉曼在阿丽娅住院以后每星期骑自行车去城里两三次(这个一只手的姑娘可真是能
干!)给阿丽娅送饭的,结果由于马尔克态度生硬粗暴,一见爱莉曼转身就走,搞得爱莉曼
哭哭啼啼的。现在,爱莉曼的事传遍了全公社,爱莉曼的爸爸知道了,认为奇耻大辱,不准
爱莉曼再与马尔克夫妇来往,而且逼着女儿立即嫁人……
最后桑妮娅告诉我,是阿丽娅以垂死的人的身份,要求桑妮亚代她向我求援,希望我去
劝说马尔克接受她的两点心愿。
我听后大吃一惊,心乱如麻。这一天临睡前穆敏老爹做乃玛孜(祈祷)的时间特别长,
爱说笑的阿依穆罕大娘也变得沉默寡言。第二天我连忙进城去看望阿丽娅。找到她的病室,
同房的少数民族女病号都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我顾不上与她们寒暄,直奔阿丽娅的病榻而
去。天啊,阿丽娅已经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头发都变成了灰白色了,嘴角与脖
子,更是干瘪得可怕,住院一个月,她老了30年,我也无法不确信她已经走到她生命的尽
头了。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在看望病人,不如说是来与遗体告别,我只有默哀的份儿了。而马
尔克虽然愁眉双锁,气色也不好,但整个说来,从外表上看像是她的儿子。只有阿丽娅的眼
睛,那长长的、长着神秘的淡灰色眼珠的眼睛,仍然是美丽的、深情的,即使在往后看到的
各式各样的电影特写镜头上,我也没见过这样深情的眼睛。看来,她的最后的生命之火,只
够照亮那一双淡灰色的眼珠了。
我和病人只交换了极简短的几个字,“请放心,我会办的。”我说。——“谢——”她
说。“别多想,休息吧,会好的。”我又说。“我什么也不想了。”她说,并且闭上了眼
睛。马尔克对我说:“昨天她与桑妮亚说话太多了,今天病情又恶化了。”
我告辞,先找内科主任问了一下阿丽娅的病情,内科主任认为确是肝癌,但这个医院没
有专门的肿瘤科,因此按惯例她建议病人去乌鲁木齐转院治疗。当然,同时她也对病人的康
复不抱希望。然后,我把马尔克叫到了楼下,马尔克先告诉我他的房子已经脱手,明天就可
以拿到钱,他还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包括他的俄罗斯母亲留给他的一个金项链,还有我看见
过的几件铜器,他准备变卖。他已托了买过他的摇床的民航站营业处的营业员买飞机票,争
取乘下次班机去乌鲁木齐……
“当然,看到阿丽娅病成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不过你还要为以后的生活着想……”
我开口,想执行我的游说的任务。
“瞎说!如果阿丽娅没有了,还有什么‘以后的生活’!”这个健壮的大汉当着来来往
往看门诊的病人及家属,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听说,阿丽娅的心愿是,以后,爱莉……”
马尔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他的蓝眼珠像两个死死的玻璃球,“去!离我远一
点!如果你不是老王,我会扭断你的胳臂,割下你的舌头!”然后他松开了手,自己打起自
己来,把我吓坏了。
后来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那就去治一治吧,愿胡大保佑她。”我这个虽然受委屈、
但毕竟是从少年时代便信仰马克思主义并成为共产党人的无神论者,向一个并非真正的穆斯
林的穆斯林说了一次“胡大”,而且,我当真盼望奇迹的出现,也许阿丽娅能治好的吧?
我知道农村换粮票手续繁杂,便把我身上带的粮票全部给了他,他没有道谢,默默地回
身走了。
1981年重访毛拉圩孜公社的时候,我坐在伊宁市委派给我临时用的一辆吉普车里,
沿着白杨成林的伊乌公路向毛拉圩孜公社驶去。路过原兵团农四师工程处加油站的时候,我
看见一个蓄着长须、戴着小白帽、穿着无扣的长袷袢的高大的维吾尔人骑着驴迎面而来,毛
驴是那样矮小而他自己的两腿是那样长,骑在驴背上的他腿是耷拉在地面上的。他的形象使
我觉得十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来。伊犁这个地方比较开化,又长期受苏联的影响,即使
在60年代,也少有像喀什噶尔那样戴小帽和穿袷袢的人,骑毛驴的也只限于老人,而且主
要是喀什噶尔的移民,到80年代,自行车、的确良大普及,穿牛仔裤戴太阳镜的青年也到
处可见,骑毛驴的人绝无仅有,因此,我在吉普车与毛驴瞬间交错时取得的印象使我心头一
动。
在公社住下来以后我了解到,阿丽娅在乌鲁木齐鲤鱼山下的医学院医院住了七个月的院
——她的生命力还是相当顽强的,1971年初死去了,就埋在乌鲁木齐东郊。直到197
4年夏天马尔克才回到他已无家可归的毛拉圩孜公社,其时我已经彻底离开伊犁了。马尔克
回来的时候蓄起了长须,有时戴着纯白的小帽,有时缠着色来(缠头巾),还带回了一匹毛
驴,俨然南疆阿訇的风度。他从队部借了一间房子住,照旧做他的木匠活,与世无争,话很
少,也没有任何傻气。现在没有任何人叫他“马尔克傻郎”了,相反,尊称他为马尔克阿凡
提(阿凡提本意是“先生”)。
人们告诉我,他刚刚应邀动身到县里去,为县俱乐部做一批木器活。我惊叫起来,原来
我在吉普车上看到的那位骑毛驴的大汉就是他呀!“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问。“至少两个
月。”人们答。呜呼,缘悭一面,乃至于斯!
最令人沉重的还是爱莉曼的命运。她离开了父母,顶住了一切舆论压力,等待马尔克一
直等到了1974年。马尔克流浪归来之后,她去找马尔克,要求嫁给他,再次遭到冷冰冰
的拒绝。爱莉曼一怒之下嫁给了——阿卜杜拉赫曼裁缝。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人们告诉我这确是事实,1973年,老裁缝与自己的不
知是第几个妻子、喜欢光脚丫走路的玛渥丽妲再次离婚了,而且是他相中了爱莉曼,早就派
人去说媒了。
“阿卜杜拉赫曼还没有死?”我不合礼仪地问,我想起老裁缝那副肺痨三期的样子来
了。“老头结实着呢,一个又一个地专娶年轻丫头!”乡亲们告诉我。
是的,在公社逗留期间,我见到这位老裁缝两次,他还是那副躬腰曲背的样子,没有也
不可能变得更年轻;但确实,也并没有怎么显老,和十几年前,几乎没有多大区别。我惊
叹,他可真有股子蔫乎劲儿。
我很想去看望一下爱莉曼,却又觉得诸多不便,便终于没有去看她。
1979年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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