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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孙惠芬歇马山庄-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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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地底下的声音,那风扫树林似的沙沙 声和猫狗叽叽哇哇的嘈叫声好听极了,好听的声音穿织着鲜艳的色彩使火花感到无比热闹。一连几天,火花都以这种自己最最熟悉的方式消除 着孤单。可是,昨天下午,她偎在墙根一下睡着了,她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直躲着自己的于冰冰在院外大喊火花火花,听到喊 声她兴奋起来,跑出去,她跟着于冰冰往姑嫂石跑着,可刚到山坡,冰冰不见了,火花喊冰冰——怎么喊也喊不出声,后来梦醒,见还在墙根 ,就爬起来往山上去。走到姑嫂石篷,她藏猫猫似的蹑手蹑脚绕着,最后绕进石篷,不见冰冰,却见一只怪怪的鸟在地上打扑噜。火花静静看 着,鸟的嘴里吐着白白的泡沫。一会儿,鸟不动了,火花知道它已死了,就顺手拿起,学着鸟的样子一个劲鼓泡泡。开始时她怎么鼓也鼓不出 来,一鼓就发出扑扑的声音,当走到家里,看见于冰冰和几个孩子围在治亮老叔门口嘁嘁喳喳,一见自己撒腿跑散,她嘴中的泡终于鼓出来, 一串一串生了灭灭了生十分有趣,她很想让于冰冰他们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可是他们蜻蜓遇到追赶的蛛网似的,一会儿工夫跑得无影无踪。就 在这时火花看见治亮老叔,治亮老叔脸上冷冷冰冰,眉梢缩着只豆虫,火花不知道治亮老叔能不能喜欢她的泡泡,但全街上没有一个人,她太 想太想让人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就一撒野撞进了憋闷的小店……谁知……

  林治亮放下火花之后,关了店门,回家告诉老婆他要进货,就骑车走出屯街一颠一颠地上路,到前川路口,林治亮跳下车子,调回车头,没有 往镇上去而是拐进通往前川后街的小道。

  每次挨老婆骂,沾一身污浊之气,林治亮都以上镇为借口到潘秀英家刹一头,不是故意用不忠的行为在意念里报复老婆,而是老婆的絮叨、野 泼、不懂事,常让他想起潘秀英的沉稳、顺和、善解人意。潘秀英能跟他好,恰恰因了他不像山庄那些就知种地过日子的庄稼人那么古朴老实 ,那么满身土腥味,老婆看不惯他的一切,却正是潘秀英喜欢他的地方,比如指甲里没有灰尘,穿衣服没有褶子,嘴里没有大葱味,潘秀英说 他不像一个庄稼佬。不像庄稼佬的理由,是不是他无权无势却可以多年与她风流云雨的重要因素,林治亮不敢承认,但有一点应该肯定,潘秀 英和他偷情是无比快乐的,平时顺和的潘秀英跟他偷情时比老婆跟他打架时还要野泼。尽管这次挨骂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尽管在那后果之后 他曾痛切地悔过自新,林治亮还是抑制不住迈向前川潘秀英家的脚步。在这个有过许多男人的山庄风流女人那里,有林治亮在老婆面前,在村 里所有女人面前找不到的、却真正属于他的作男人脸上的光彩。

  可是,在潘秀英家与屯街远离的独门瓦房门口,林治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那男人的侧影透过比一般庄户人家明亮的玻璃印进他的 眼仁时,林治亮不由得停下脚步。他细眯双眼认真辨认银灰色上衣上那张面孔,当他确定无疑在潘秀英家炕头坐着的是自己的哥哥林治帮时, 林治亮心头一阵悸动,转身朝院外走去。林治亮返身上车后,心里的感觉不是吃苍蝇不是碰壁,而是一种难以说清的心乱。 此时林治帮正安然坐在潘秀英炕头的炕沿边,吐着烟圈同潘秀英悉心唠着歇马山庄四五十年来的故事。林治帮当村书记以来,从没到他的大嫂 主任家来过一次,如果不是开会,如果不是有情况需要商量,平时他总有意无意躲着她。潘秀英是歇马山庄出众又神奇的女子,说她出众,是 说她面皮清白好看,聪明伶俐识书达理,村里不管谁家男女不和,婆媳不和,婚丧嫁娶,大事小情,她都能料理得妥妥帖帖;说她奇,是她不 论跟多大干部在一起都会成为中心人物。那一年农业学大寨修水库,省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潘秀英在堤坝上遇到领导,只说了句各位领导你 们好,就被领导拽着让她来讲两天两夜修坝工程进展情况,把做了缜密准备的库区工程领导晾在一边。水库修好,作为参战民工,她代表民工 上台讲用,下台不到一小时,就被省军区一个军官拉走,说要把她配给军区司令。潘秀英坚决不干,不到一个月就执意返回山庄,她的出众更 因军区司令的介入传为佳话。从此在流言中,看上她的男人一个排一个连地增多,沾过她的男人也一个连一个营地增多,她却嫁给了一个当时 村里最窝囊最老实的金得义。真正神奇的是,不管她与多少男人相好,都不影响她在群众中的威信。林治帮二十来岁,刚刚夜里做梦胯下一片 潮湿,就朦胧记得那梦里拥着的柔软的女人是潘秀英。在月亮山后坡穿行要饭时,他曾趴在草丛里偷看过她一走一扭的臀,她对他却从来没有 直视一次。多少年以后,时光游移,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从外边携着乡下人想都不敢想的几十万存款回到歇马山庄,振兴林氏家族 。村部砖房里,潘秀英一改过去对他的态度,把由温和的目光和熨帖的话语作成的气息肆意倾洒,林治帮却故作粗心从不经意闻吸。林治帮拒 绝温润气息的浸入并不单对潘秀英,是因为几年以前那次进城的经历,那次经历他不敢回顾,每回顾都有一种莫明的惧怕,那次说不出口的经 历铁环一样深深箍进他的骨骼他的肉体,让他对女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然而自从那天晚上,在家里开了那样一个意义重大的家庭会议,林治 帮完全变了一个人,潘秀英上村部开会,他主动上前跟她搭话。有一天需填一张计划生育表,厚得拴的拴字不会写,潘秀英拿表过来找林治帮 ,林治帮看看表又看看人,说你三十来岁就给小孩拴气带不会写拴?潘秀英说,我五年前就想拿东西拴住你那玩意儿你老躲我怎能会写?!以 往逢上这时林治帮会蓦地变脸默不作声,这一会他不但不变脸,且哧一声笑了,说我那玩意儿你潘大娘们儿拴了还不抹了你的脸。潘秀英见村 长接话,有些受宠若惊,得了吧,不知道怕抹了谁的脸呢,有种你试试。同村长把玩笑话说到这种地步,潘秀英得意得眉飞色舞,都五六十岁 了,胸脯还皮球似的在林治帮面前一弹一弹。林治帮没睬那一对弹动的暄肉,却把话往纵深引进一步,他说是呵,相处五年了,也该有个纪念 ,你在家等着,改天我去试试。潘秀英做梦也没想到,这平素一本正经的老东西说来就真的来了,也不管她男人在不在家。

 第六章(3)  
孙惠芬  
 

  林治帮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进院同潘秀英男人金得义哥呀弟呀寒暄几句,说我找潘秀英有事商量就弃下正准备下田的金得义大摇大摆进 屋。因为有三天前那句玩笑话,潘秀英看见林治帮时,慌得小女孩似的东一手西一脚,两人照面她竟满脸通红,平时流利的口齿顿时变得嚅嗫 ,你……你,你来了快坐。

  林治帮久经沙场的大将似的泰然自若毫无惶悚,他进门稳稳当当坐下来,而后摸出随身  
带的红双喜,说还不招待火柴,怎么麻了爪了,俺又不 是虎豹。潘秀英足足十分钟没有说出一句得体的话,炕上一把地下一把打扫卫生,说来也不提前告一声,让我把家收拾得干净一点。林治帮笑 了,说你当我来相亲看家,只你人干净就中。这么说潘秀英更没了言辞,很久才缓过神来,用一种极柔和极迟疑的口气说,书记,你,你真想 作个纪念?林治帮说,我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假话。潘秀英说,那咱……我一点没有准备。林治帮说,什么准备也不要,咱开板就来。潘秀英惊 诧地看着老书记,心想你怎么变得这么凶猛,是不是吃错了药?这时,林治帮掐灭烟头,吁一口长气,说潘秀英可千万别当真,你真以为我是圈 里那猪,我今天找你来,是要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

  潘秀英目光柔和下来,刚才那片紧张中闪出来的羞怯的云朵立时隐了回去,她说你可从来没跟我掏心窝子啊。

  林治帮说我其实从来都想向你掏心窝子,可是你知道你是谁?你是咱山庄三十多年来众手捧出来的月亮星星,我是谁?我是翻上几页就漏了白板 的劣质书。

  潘秀英说可别那么说,我也是昨日黄花,我都老成什么样了。

  林治帮说你是老了,三十年前你那两条大辫在山上一甩,多少男人被缠倒啊,可你现在在咱山庄威信不老。这几天我就寻思,威信是什么?是 咱水库里流不完的水,是咱姑嫂石篷上挖不走的马蹄印儿,你在咱山庄蓄了水,踩下了蹄印!可我什么都没有。

  潘秀英说这说哪去了,你是咱山庄书记,你的威信是顶在帽沿上明摆着的。

  林治帮说你说得对,是顶在帽沿上的,可是帽子摘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潘秀英,这些天我就寻思,我不要了这帽沿上的东西,我不干了,我也 像你那样,不靠权力,靠一副热心肠,在歇马山庄这块地上踩上自个的脚印。

  潘秀英被林治帮劈头盖脑一番话说得心里滚热。林治帮这么看重自己她一点都不知道。三十多年,她确是靠着一副热辣辣的心肠走门串户帮东 帮西,那年为姑娘,前川刘春茂的儿子难产死了,她夜里偷跑到二十里外一个叫崔接生的女人家跟学接生,从此,山庄所有女人生孩子她都包 下来,不分昼夜。她帮大家从不计较得失,年岁一长山庄人感情上过意不去,三斤糖二斤果子送上门来,她也从不让人空着回去。为村人“扶 丧”得过一些孝布,赶上谁家孩子百日生日她又自制一件兜兜绣上红花送出去,祝贺孩子好养活。她这么做着,没想得什么威信踩什么蹄印, 只是一种情愿一种快乐,她在这么做的时候是无比快乐的。这些年田分给个人工归了自己,她给大伙做事的人情厚了,许多人街上撞到,送来 眼气的话语,说潘秀英比谁都好,不出山庄,就能混上好日子,她没高兴也没不高兴,这是命,是老天给了她这份东西没有办法。经林治帮一 说她才知道,这是蓄来的水踩出的印,这是修来的威信。潘秀英感激地看着村书记,心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事有自己的眼光和看法。 她说你的意思是想不当村干部了?林治帮说是,你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法的人,我想倒给小青年干吧,老早倒位子没准也是往水库里蓄水,这水 自个受益大伙也受益,你说是吗?

  潘秀英看着言语平实却句句真话的林治帮,说老哥你说的有理,这么说我也不想干那个大嫂主任了,倒给别人干吧。我原先还怕你家小青回来 顶了我的角,其实就应该让她顶,你说呢?她学的招法新,定是比我强,干脆别让她留在外边,回咱山庄。林治帮叹了口气,语调突然变重,说 我可不希望她回来,那孩子娇性,干不出你那影响,再说啦,她要回来,山庄人还不说我以权谋私?潘秀英急了,说,这是往咱水库蓄水,大伙 受益,什么以权谋私,到时我去跟大伙讲。

  说着日影升上房顶,室内明亮开来,不似一早那么羞涩。见已近晌午,林治帮慢慢站起来,看着脸上挤满皱纹的潘秀英,说看来这些年我跟你 话说得太少咧,不过也好,出不了动静……老了老了,我还是把心窝话掏给你,你就知道你在我林治帮心里的位置,就像你脸上的褶子,是日 子刻下来的。

  见林治帮要走,潘秀英有些不舍,说吃过饭走嘛,听你讲话心窝里热火,你不说作个纪念吗?在这吃饭留个纪念。林治帮说和你说话就是纪念 ,你不用拴住我那玩意儿,拴住我的嘴巴比那玩意儿值钱。潘秀英挤满鱼尾纹的脸漫上一丝不好意思,她说其实什么纪念我都想要。林治帮突 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唷差点忘了,国庆节咱村出节目,咱俩上镇唱个歌儿,扭个秧歌。

  林治帮一步步挪出院子。当林治帮走出潘秀英家院门,走进地边的林子里,看见潘秀英还在门口直直的张望,一种胜利的喜悦蓦地水似的流遍 他的全身。这多少天辗转反侧运筹在胸的计划终于由一句玩笑顺利起始,一句真话圆满完成。那个拴字的介入实在是天意的成全。然而,当他 走上歇马山坡,看到洼处一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他的心上有种乱糟糟塞了草须似的感觉。他不知道是因一桩计划的顺利实施,让他真正看到 了自己在歇马山庄威风的落地,还是因为他再度看到自己六年以前在城市那些年来的狡猾再度显现。

  吃过午饭,林治帮省去了午间小憩,紧锣密鼓实施他计划的第二个步骤。他到治亮小店买了两瓶酒两盒罐头——他在买罐头时没有注意治亮那 暗淡的眼神儿,自顾默默地打包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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