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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孙惠芬歇马山庄-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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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进鸡窝往外拣蛋的形象作为铺垫,可是从初中到高 中到卫校,六年的铺垫足以使理想沸腾百丈千丈……最终却还是断不了打道回府,且不知道父亲肯不肯把那个潘秀英拿掉换上自己。

  闻着空气中土腥的气味,看着山庄四周从小到大从未变过的山川坡地,小青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的步履尽管很慢,还是不一会儿就爬上 山坡挨近姑嫂石。因为占据高位,斜阳下的颜色已没有了刚出门时的明暗之分,脚下的山峰和远处的山脊统呈一派浑厚的明亮。小青爬上石篷 石壁,在传说的马蹄印上站定,之后拽上火花,两臂向上,一脚抬起做了个登天的姿势。可是脚和身子都很沉,不但没能飞起且差一点跌落下 来。小青说登天真难。小青虽然语音很轻,可带着叹息,好像是对火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青下山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从水库坝堤过来,神情慌张,步伐零乱,他手里提着一串鱼网和一只巨大的胶皮袋子,一入眼小青就知道是上 水库偷鱼的。当擦肩而过,那曾被一堆城里的事情隔开已久的事情清楚起来,她想起二十天前家里那场大火,她突然就认定这人肯定就是纵火 者。 每天都在心底盼着小青回来的月月,门口第一眼看见小青,双眼便笑成了月牙。她赶紧拽住小青,问怎么才回来?虽然情绪不爽,但小青还是 跟嫂子诡秘地笑了,说方子讨回了一大堆,就是不知道哪个好使。月月见小青说话无遮无挡,就把她拽进西屋使个眼色,说小点声嘛。小青说 妈是个愚人,听不懂的。小青见嫂子着急,就试着背诵讨来的方子,可是刚说到一碗温水一块绒布,就想不起来赶紧去找背包。小青从牛仔布 包里掏出一个蓝皮笔记本,打开来上边记着十条方子。头一条是一碗温水一块绒布,月月说这哪里是药方这是魔术道具。小青说对,就这道具 就能把那东西变硬,你今晚就试,先叫我哥用一碗温水把那东西浸进去,你在水里用绒布将它托起,来回在水里滑动,十几分钟保证变硬。第 二条,是一根银针,一根头发,头发系住关键部位用手提起,然后用针尖轻扎。整个十条没有一条是药物治疗,最后一条竟然是找一个陌生女 子行房事。月月有些生气,说小青你怎么糟治我和你哥,你糊弄我,你还卫校学生呢,简直是个巫医鬼神。小青说嫂子,我怎么能糊弄你,我 问了许多大夫,都说哥哥受惊吓千万别相信西医中医,这是神经上的短路,而治这短路最好的办法是刺激它,这十条前七条是别人传的,后三 条是我挖空心思想的,我敢保证要有女孩愿为哥哥做肯定会好。月月说你怎么就不想我愿不愿。

  尽管听上去像是一派胡言,月月还是特别盼着夜赶紧降临,她在箱子里翻出了做旗袍剩的大红金丝绒放在枕边。可是夜晚好像与她作对似的迟 迟不来。公公林治帮镇上开会回来,一进门就跟进村里几个老人,他们全不顾林家还没吃饭。老人们进门就问开会是不是为增收教育基金的事 ,问听说每人收四十是不是真的。林治帮闷声不响点头称是,几个老人就嗡嗡营营嘈吵起来,骂混账东西是谁规定的?旧社会念书拿钱不念书也 没听说拿钱,这世道越来越花花,收钱肯定让老师贪了,这年头就发了老师。月月听后很想过去解释几句,说这是翁古县人大常委会根据全县 校舍教具情况讨论决定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为改善全县的教育环境,专款专用,老师根本贪不了。可见公公都不发话自己又是新媳妇,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一个对于月月和小青都是迟来的晚上。窗棂和风门被东南风推动得咝啦啦闷响,林家大院发着牢骚的老人月挂树梢才陆续离去,林治帮在 大家七言八语时始终一言没发。许多时候作为一村书记都该说话,他却极有耐心地一味地抽着烟卷。月月结婚之后,发现公公和以往到婆家做 客时的公公大不一样。以往也不说话,但以往的面部表情是和善的、轻松的,粗黑的胡茬上抖着一种喜气和威风。而现在的他眉目拘谨,表情 凝重,胡茬上蓄着黄土似的重重心事。把来人送走,开始吃饭,林治帮坐在一家人中间,草草扒几口稀饭,放筷子时郑重其事地说,吃完饭先 别睡觉,到东屋开会。

  国军结婚前,家里开过一次短会,父亲把国军、小青、火花全叫到堂前,父亲说,月月是咱山庄有名的翁大家族的人,祖上有德行有教养,讲 求礼节,不像咱林家这一支人粗皮潦草,到咱家来你们可都管严自个,别让人笑话。事隔不到一个月,又是当着媳妇的面,能说什么?小青狐 疑地看看母亲,母亲没有吱声,便帮嫂子无声地拾掇碗盘。两人很快拾掇完毕,一起来到东屋堂前。许是新的会引起了火花对过去那个会的回 忆,火花在月月身后一个劲地往炕里退着,月月坐定,顺手送上一只棉垫。林治帮和刚才有外人在时一样,拼命吸着烟,一支烟吸了,又点一 支。古淑平忍不住,快说嘛拉屎念嗑嗑。林治帮扫了老婆一眼,目光的余辉里显然流露出不满。又停一会儿,灯光的光线无端地跳了一下,好 像有意要给主人拉场,林治帮开始说话。他说,村长,我决定秋天退下了。

  话音落下,一阵寂静。好一会儿,小青说,爸我知道是谁放黑眼风,肯定是虎爪子。

  别瞎乱猜。林治帮说,谁放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咱家喜日子里起了火,这是兆头……说到这里,林治帮停了下来,眼仁里有一缕机警的光点 打在土墙上。他说,小青毕业眼看着得回到咱山庄,小青顶下潘秀英倒是顺理成章,潘秀英都快六十了,咱山庄又没有念卫校的学生,可是那 结果可以想象。

  你怕舆论?小青问。

  我进进出出这么些年,什么话都听过,我怕甚!我是说两件事凑到一块,就起了火,而起了火,我就知道大势已去,那是天意不要我干了,天 意不可违。我的风光已尽了。林治帮的话出口脆快、结实,既像石头落地咯啷有声,又像萤火虫消失在山洞,给人带来遥不可测的玄秘。

 
 
第四章(4)  
孙惠芬  
 

  国军说,不干也好,只要小青安排了,也没了心思,那天去下河口“沾酒”,正安大哥就说这话。

  林治帮吸了一口烟,看定国军,说今儿个说给你们,就是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父亲快没有权力了,快从山庄政坛退下来了,没有权力就没有光, 当年国军毕业,要是不叫我当了村干部上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认识农委主任,咱送礼都找不到门。现在你们自个照应自个,要小点  
脚步走路。

  室内依然寂静,能听到电灯钨丝嘶嘶的鸣响。林治帮又说,月月,你翁家人可不能从此小瞧了林家人。早先,林家人游手好闲,日子过得不成 样子,咱山庄人都知道,后来我赶上政策好,挣了钱,又当了村干部,把山庄踩得土平,我值了!得回去宣传宣传,我林治帮是自个不干的不 是被谁整掉。

  月月说爸看你说的,我嫁国军压根就没看重你是村干部。

  林治帮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不过记着;代课教师不是铁饭碗,该打点谁来家吱个声,咱打点打点,现时兴这个。小青我就不多说,乡 下不是县城,穿衣戴帽太扎眼你就容易糟心,你得向你嫂子学。

  不设防的会议给林家所有人带来不设防的沉重。如果要口供,国军小青都不会承认他们看重父亲的村干部,可是事实证明,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父亲的位置都曾作为他们无形的依托和支撑,月月也不例外。和国军恋爱之后,镇上教学遇到熟人,人们介绍她时不说是翁家的谁谁,而说 是林治帮的儿媳。在乡下,一个村干部确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灯塔,上传下达走门串户,收粮分地劝架分家,很是耀人眼目。重要的是,他因为 肩负着上传下达的任务而知道歇马镇和翁古城以外的事,他会使他们感到,即使在乡下,也没有被国家遗忘。这对国军、小青这样一心向外奔 着的年轻人尤为重要。

  临散会时,月月提出一个想法,说我同意爸退,但应该物色培养一个年轻的,不能一下甩手。林治帮笑了,你们不懂,村这级干部,也是要经 过选举的,要有村民代表投票。国军说候选人不也是你提,你看重谁很重要。林治帮说,也是,可是咱山庄谁行?有点脓水的男人都出去了, 虎爪子倒想干,潘秀英家的金水倒想干,那是根本不行的。

  林治帮的话给林家的夜晚带来一股沉重而又恐怖的气息,兆头这个提法让每个人都陷入沉思,让每个人心头都像塞了一团乱麻。古淑平因为日 里听到人们对火花的议论太多,心好多天都不能平静。那日之后,她几乎一见火花就莫名的烦躁,夜里枕边向男人诉说,却遭到男人好一顿训 斥。她本以为男人是坚决不信兆头这种说法的,却想不到因为兆头他已经有了如此重大的决定。这决定不但没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反使她更加 不安,因为她始终坚信一切都是火花带来的,而火花在林家生活里无所不在。

  这天晚上散会之后,心情最坏的要数月月,林家的日子一直很好,为什么自己嫁过来就带来了可怕的改变?其实黑眼风的事她并没在意,她在 意的是吓坏了国军的身子。国军的病石头一样一直压在她的心上,无论上课下课,无论人前人后,她只要稍一凝神,就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触 摸到它,它是那样坚硬那样有分量,又是那样的说不得提不得。那日姑嫂石篷许下诺言后,她一直没再去试那个地方,她不敢再试,她怕她彻 底绝望——许下那个愿如果说是许下一份安慰,不如说是为了故意打消自己再试的念头,永远不去触摸绝望。每天白天,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夜 里与国军在一起,那种因为肉体的接触而生出在血管里的渴望,那么强烈地折磨着她的感情,而要命的是她总得假装没事,假装说一些题外的 话搅乱国军敏感的思维。可是事情往往适得其反,她越假装平静国军越不平静。他常常抚着月月的下体,眼对着月月的秀眼看着看着就无声地 哭泣起来。多少天来,两人白天好人一样,一到晚上就是以泪洗面。月月心头一直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使林家的日子遭受不祥,今天公公公开 说出对这种不祥的认识,她的心就一下子卤水点豆腐似的点出一团烦恼,公公如果知道儿子的一切,不把林家的不祥怪罪到自己头上才怪!

  月月抚着国军凉滑的肌肤,微笑着把被蹬开,而后把水端给国军,让他跪下,将那个稀软的物体放进水里。国军自己端着水,月月从枕底翻出 绒布,按小青教给的样子,洇到水里,托起那个物体,而后用手抻住绒布两边压向盆边——月月装水的器皿不是碗,而是一只比碗大不太多的 盆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两边滚动,那物体仿佛一个装了一半水的球体在绒布上滚来滚去。国军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奇痒,端水的两手哆嗦不 止。就在这时,就在国军哆嗦的时候,窗外传来哇的一声小孩的尖叫,吓得一盆水咣地扣到褥子上。月月惊慌地撤掉褥子,拖被盖上国军身子 ,之后猛着胆子掀开窗帘。月月掀开窗帘,看到一张小小的灰白的脸和一双比猫还亮的眼睛。

  火花上炕睡觉的时候,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不来,就像哥哥结婚那天觉一直不来一样。爸爸再次提起着火的事情让她再次感到这事有多重 要。火花的耳朵里灌满各种声音,爸妈外屋炕上嘀嘀咕咕,窗外猪圈吭哧吭哧,还有身边小猫睡觉的喘息声。可是突然,她又听到了如着火那 天晚上一样的大人脚步的踏踏声,这声音开始时沙啦沙啦,后来变成沙沙啦啦。火花推推小青,小青没反应,就又只身下地走到屋外。可是推 门之后除了一股冷气吹来,夜幕黑糊糊一片,什么也听不清,那沙啦沙啦的脚步声根本就不存在,夜是那种人的宁静。火花侧棱耳朵,细细 辨听,就听见那声音原来是在地下,是白天在墙根下听到的大地里的声音,觉得有些泄气,火花愣愣地站着,可是就在火花六神无主的时候, 她看见一只偌大的物体从天上飘落下来,那物体柔软,像白天睡墙根时看到的动物世界里的毛腿和狗脚,它们混乱地搅在一起,从天空飘荡下 来带来一片骇人的黑暗,从不知害怕的火花于是大叫一声。

  月月出门叫回火花。火花依然瞪着那双猫一样亮的眼睛。月月说火花你怎不睡觉?火花不语,月月说虫子已经捉出去了,你别害怕,哥哥一直 肚子疼,是虫子咬的,嫂子用红布给引了出来。火花说虫子那么大,把天都遮住了。月月想可不把日子都遮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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