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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典藏全集2怨女 -张爱玲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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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累赘,怎么拿出去?〃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姑奶奶快不要这样说。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姑奶奶,给人听见了。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只有这一个亲人。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有什么为难?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镜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还是苏绣呢。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三爷不睡了?吵死了,还睡得着?我去打洗脸水。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裤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三爷吃点什么?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早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

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

忽然听见找阿福。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嗳,这样等不及,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冬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洗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可会是三爷拿的?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青天白日,出了鬼了。我叫你别走开嘛。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要先告诉老太太。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再也没有别人。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目夹了目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哧呼哧,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包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子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拼命扯住不放。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做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

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露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 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卖白兰花!生,白兰花要口伐?〃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他们圆光怎么样?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看见什么没有?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嗳哟,吓死人了,别的没有了。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说是真红。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他说看不出。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你反正——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

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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