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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李敖:李敖快意恩仇录-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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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新朋友,不交;老朋友,遇缺不补。”我对老朋友的限制名额式的珍重,由此可见。
我是一九五五年二十岁进台大历史系一年级的。头一年误人法律专修科,原因是联考时
总成绩被数学拉下来。所以这一年重考,必须加强数学分数。幸亏我台中一中的老同学胡家
伦指导有方,他为我恶补一阵,结果数学考了(不如说背出了)五十九分,不但考上历史
系,并且名列前茅。由于对中学教育和法律专修科的不满,考取历史系可谓一偿宿愿。
进台大文学院的拱门,呼吸着远比中学自由的空气,我一度感到满足。可是,很快地,
大学的生活使我深刻了解所谓高等教育的一面,它令人失望的程度比中等教育犹有过之,尤
其是我身历其境的文法学院,其荒谬、迂腐已经到了不成样子的地步,六七个大学外文系的
大一英文的教师甚至搞不清文学家萨罗扬(William Saroyan)是谁;而法律系的一些师
生,却连大法官布莱克(Hugo LaFayette Black)都不知道!
我在学院里生活,可是却对学院的空气感到十分不满,大学教育带给人们的不该是读死
书、死读书、甚至读书死,它应该真正培养出一些智慧的才具,培养出一些有骨头、有判断
力、有广博知识、同时又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但是,事实上,大学教育在这方面可说是失
败的,大学生很少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特立独行。他们只会抄抄笔记,背背讲义,然后
走进教堂或舞会,在教堂里,他们用膝盖;在舞会里,他们用脚跟,他们的神经系统已经下
降,他们不会用脑筋!
大体说来,台大文学院四年,虽然不无阅历、不无师承、不无交游,但基本上、内心
里,我是孤寂的、自负的。一方面我深感没有可被我取法的“大宗师”,一方面我又深感没
有可与我并驾的“振奇人”,所以基本上,在心境上,我是一个独行者。虽然如此,我也抱
着“暂与俗人偕”的态度,与人和光同尘,偶有鸿爪可记,也颇发噱:
一、我重考改入台大文学院后,因抽签住校未中,又没钱在外祖房,只好在温州街七十
三号台大第一宿舍与陆啸钊同挤一张床,虽然有时斗嘴气得不讲话,但在不讲话中,陆啸钊
还是送水果给老朋友吃。陆啸钊与我交情长达四十四年,深知我为人。一九九一年十月二日
他对陈良矩说:“李敖为人,绝不先向你开枪。但你先向他开枪,他就用机关枪打死你。打
死以后,还要补上一阵枪。”真知我之言也。
二、后来我分到第七宿舍,与张京育同房。张京育人还可以,但其貌不扬,像个拉三轮
车的,并且愈老愈像。四十年后,他和他太太俞雨梯请我和汪荣祖、陆善仪、刘显叔、陈烈
在台大校友会馆吃了一顿饭,饭难吃无比,陈烈吃的牛排且未化冰,我们都不能吃完,但他
却津津有味,全部吃光,原来他的好胃口也是三轮车夫式的!
三、台大校本部送报生,原由台静农的儿子担任,后来转给庄因,庄因转给我,我转给
陈彦增、孙英善,陈彦增、孙英善转给张丕隆他们。有一天我看到报贩子在送报,乃间张丕
隆怎么回事?张丕隆说:“你们真笨,一个个大清早起自己送报!我们却把权利转包给报贩
子了,每月抽头,鬼才自己送报呢!我们不做劳工,做资本家啦!”
四、机械系高材生卢保,为人温和、用功而节俭。开学时从南部北上,他母亲给他十个
咸蛋,他慢慢吃,吃了一学期,放假回家,还带回去半个。
五、在台大,住第一宿舍第四室最久。同房间先后有翁松燃、陈彦增、庄因、王建人、
陈良柒、孙英善、陈鼓应、陈又亮、李耀祖等人。陈又亮年纪最小,慧黠可爱。有一次我跟
李耀祖冲突,扭成一团,陈又亮冲过来劝架不成,突然大叫:“你们踢到我睾丸了!我疝气
病给踢出来了!”说着就握着小鸡鬼哭狼号起来,大家一时惊愕,武斗自停。这时陈又亮破
涕为笑,原来是假借卵子来退敌的。
六、陈又亮后来在美国得博士、做教授。二十多年后回台湾看我,说:“我一看到过去
的老情人,就对她们丈夫感谢万分。一一所有老帮子都归他们,所有新技嫩叶都归我,焉能
不感谢、焉能不感谢!”
七、陈又亮的女朋友,多看来既老且大,像他妈妈。结果满校园是情人,满校园是妈。
二十多年后我再见他,旧话重提,我笑他有“恋母情结”,他说:“对,一边叫床,一边叫
妈。”我哈哈大笑。
八、第四室同房法律系司法组第一届的王建人,此公非常制度化,一切都有板有眼。最
有趣的,是他时常自己批自己的“公文”。在他案头日历上,常常出现这样的自问自答:
“某月某日,有某某某讲演。决定:不去。”“某月某日,有某某社郊游。决定:
去。”看到他这样自己批自己的“公文”,我打趣他,我说你何必这样子脱了裤子放屁啊?
他不以为件,反倒说,这是家教。我问什么家教?他说他爸爸规定,儿子们有任何事或请
求,都不可径自面陈,一定得先写书面报告,给爸爸批。他们家里就这样“公文”来“公
文”去的,所以他养成习惯,也就自己过瘾了。我问他你爸爸过去在大陆是否做大官?他说
是呀,可惜到了台湾,吃不开了,只做个立法委员。我说原来如此!“王爸爸”叫王述先,
真是妙人!他自官场上退下来,可是官瘾未退,没了衙门,以家做衙门;没了属下、以儿子
做属下,于是从缴学费、缴电费、缴水费、到买电影票、买卫生纸、买花生米,都无一不可
大批特批一阵,以过于痛。国民党沦落到台湾做政治穷措大,但还是“孔乙己”派的,“王
爸爸”只是其中小焉者也。“王爸爸”的积习难改,不是他个人的事,这种“报告狂”,其
实师承有自,来自蒋介石。国民党出版的《蒋总统与中华民族同寿》一书,是一部马屁大
全。其中最全的,是张群的一篇《我们对于总统言行的体认》。这篇文章集合了“总统府”
的大小文学恃从之臣们的马屁,每人拍一段。在第八节“总统之严肃家风”项下,有蒋孝杰
署名的一段:“总统在家中,不论对人对事,都非常认真严肃,大公无私,即如蒋部长经
国、蒋校长纬国欲晋见时,亦必须先行报告,获得允许,方可进去。”可见“报告狂”之
祖,乃“王爸爸”的主子蒋介石也。
九、历史系高我一班的马宏祥,我们叫他“老马”,他是我好朋友。有一天陈彦增和
我,同他在学校前面打弹子,他把我们打败。我们先走了,时己深夜,我们藏在校钟下的矮
丛里,决心在老马归途,吓他一下。不久老马低吟而回。陈彦增和我,双双以外衣蒙头,边
跳边叫而出。老马大叫一声:
“是鬼啊!”这时我们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十、大二时候,我选了姚从吾老师的“辽金元史”。此公挺着一个大肚皮,讲课时最喜
欢用手去揉搓,满头白发,造型厚实朴拙,他一大把年纪,却对我们满口自称“兄弟”。第
一堂课下来,班上女生众口纷纷,笑谓他怎么跟我们称兄道弟呀?他那么老,被他称“兄
弟”,多倒霉呀!
十一、姚从吾老师有满口乱牙,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那样乱的牙。他的牙,每颗都很
大,并且N多,我始终怀疑他不是“重瞳”而是“重牙”,牙齿比一般人要多。当然我这样
说,毫无根据,但从亚里士多德把他老婆的牙齿数目搞错一点上看,这种牙多之感,可见也
不椎我独有也!
十二、姚从吾老师长得一副中原者农相,这副相其实救了他。他在河南大学校长任上,
共产党打开封,他在乱军之中,能够逃出,吉人农夫相之故也!吴相湘老师在《姚从吾师尽
瘁史学》中回忆,说姚老师当时“化装为一老农”得以逃出,我看了,一直暗笑。-姚者造
型原装即一老农,又何须化装啊!
十三:姚从吾老师学名姚士鳌,从德国留学回来,做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他虽喝过洋
墨水,但是出身河南襄城,人还是土土的。学生们乃把“姚士鳌”戏呼为“姚土鳖”,深为
他所忌,乃用姚从吾之名代之。有一次同我两人照相,洗好后,我送他一张,背面题“士鳌
老师惠存”等字样。后来一个偶然机会,又看到这张照片,背后“士鳌”两字已被他偷偷涂
去,自改为“从吾”矣!
十四、姚从吾老师待子甚严,他的儿子姚大湘,在台大地质系念书,在校园远远的看到
老子走来,必绕道而过。四十年后,我在东吴大学教书时,姚大湘还来听过两堂课,送我一
本《姚从吾先生纪念集》,深情可感。
十五、方豪老师教我“宋史”,他是神父,我们偷叫他“洋和尚”:他告诉我,他学做
神父,可管得严,教会不准他们念英文,他的英文是偷偷在厕所里学的。我说:“你们神父
在厕所里学的东西可大多了!”
十六、美同宾州爱丁堡大学李绍崑教授写了一封信给我,并附寄他的《哲学·心理·教
育》一书。书中有“悼方豪神父”一一文,提到读了我的“方神父的惊人秘密”后,“感慨
殊多”。乃“匆草此文,非但痛吊老友,亦所以为我们本家‘续貂’也”。李教授“续貂”
文中透露,显然方豪虽为神父,但是家有“表妹”和“外甥”同居,不无蹊跷。其实,从天
主教历史来看,这一蹊跷,又有何难解?英文中有nephew一字,梁实秋《远东英汉大辞
典》解做“侄儿;外甥”。这是不够的。
《韦氏字典》对这字有另一解释是an illegitimate son of an ecclesiastic,中文
意思,正是“神职中人的私生子”。可见神父家有“表妹”与“外甥”,实在由来己久,且
有英文专字彰其德,神父固多兼任表哥、舅舅耳,李教授何必大惊小怪哉!
十六、外文系洋神父傅良圃(FredericJosephFoleyS。J)教授,人呼以Father
Foley,大秃头,为人风趣。有一次在台大草坪上聊天,他指着他生殖器做鬼脸,说:
“useless”
(没用了的)。盖神父理论上不能用于女人,只能用于小便也。
十八、在北京念初一时,买了一本李玄伯的《中国古代社会新研》,喜欢该书见解奇
特,不料七年以后,我竟上了这书作者的课。李玄伯即李宗侗,这位老师,待人彬彬有礼,
他有自备三轮车,在路上碰到我,一定请我上车,送我一程。我后来在文星,还为他出过
书。
十九、教西洋史的刘崇鋐老师是系主任,为人甚笨,上课时讲得头绪混乱,但这种混
乱,还是头天晚上开夜车准备的。我出售家藏影印百袖宋本《资治通鉴》时,他用毛笔写信
给我,者辈风范,展现无遗。
二十、夏德仪老师教“中国通史”,冬天一袭长袍,但夏天不穿。他看到我夏天还穿,
对我说:“你比我还顽固。”此老高寿,移民美国后,还夸李敖文章不绝。
二十一、劳干老师教“秦汉史”,上课时片纸不带,随口说出,其功力真不简单。后来
我在文星,他有信来,我还为他出了书。
二十二、吴相湘老师是最能启迪学生、帮助学生的,他对我施教四十多年,至今未断。
一九八七年,他七十五岁时从美国写信来,赞美我写的《孙中山研究》,并说:“兄于是书
对湘时有念旧情殷文字,尤使湘感动。回忆三十年前往事,真‘当时意气论交人’。”两人
师生之情,于斯可见。
二十二、吴俊才老师教我“近代印度史”,他要同学缴笔记,我从来不记笔记,实在缴
不出来。我花了几个小时,写了三十五张卡片,敷衍上去,且在前两张极力攻击记笔记。我
说:“大学为自由研究学术之地,研究之方法亦各自由。”“累犊连篇千册一律之笔记实非
必要。大学生之治学方法贵乎参考众书独立治学,不当株守笔记以应考试及先生审阅也!”
吴俊才老师是有眼光的人,他居然在班上不夸奖别的抄笔记的同学,而大大称赞我一阵!
二十四、历史系有西洋史教授,叫张贵永,道貌岸然,待人甚吝,有一大家中下女事情
做完,要提前一刻钟下班,不料他却站起来,脱下衬衫,说:“你还可以洗一件衬衫。”
二十五、另一教西洋史教授,叫杨绍震,学问极差,却又喜装腔作势、做洋绅士状。上
他“西洋通史”课时,我常用假史料作弄他,他佯做知道,其实一无所知、也不可能有所
知,因为从来没有那种史料。后来此人到东海大学去了,为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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