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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李敖:李敖快意恩仇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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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他已是个老人,头又撞伤刚从昏厥中醒来,腹内又空空,哪里来的力气掐人致死,他卡
住老姨喉咙的手软弱无力,心也一定在流血。老姨的肚子作响,人在迷茫中还发出模模糊糊
的挣扎声,最后总算变成一股冤魂死去。
人死了当然送火葬场,但火葬场对突如其来的尸体来不及处理,不肯马上收。又是庚辰
的单位出面,总算说服了火葬场,没有让老姨横死郊外。但规定凡属“自杀”的人,一律不
准许收骨灰。老姨就这样不留痕迹地离开了人世。
老姨死后,又轮到老姨父:
还剩下老姨父有家不许回,怎么办?庚辰的单位通情达理,允许老姨父睡在门洞里,当
然这不是长久之计。没过多久为老姨父找条“出路”,以“逃亡地主”的身份遣送回东北双
城具,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双城县的农民并不知道老姨父这个“阶级敌人”,也弄不清
他有什么血债,反正放在地主堆里监督劳动就是了。老姨父年老,从来没干过地里活儿,无
法在农村靠劳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还要常常挨批斗。天气渐冷他无法防饥防寒,于是求救
于景生二哥。二哥得到队部的允许,止准备寄衣物和钱给老姨父,想让他起码能维持生命,
但太迟了,东西还没寄就收到电报说老姨父上吊身亡。
事后景生和庚辰相互责怪,一个说是枪弹惹的祸,另一个说是在单位太招摇才惹红卫兵
扫四旧。其实惨死的人不胜枚举,相互责怪有什么用?更何况最该责备的并非这两兄弟!
水电部设计院始终态度明朗,说老姨本人没有任何问题,是该单位的退休职员,并为她
平了反。反正人已死了,平反总比不平反好。至于老姨父是不是属于“罪有应得,死有余
争”,我就不清楚了。
清朝顾贞观写《金缕曲》词给流放东北的吴兆骞,中有名句是:“数天涯,依然骨肉,
几家能够?”意思是说,天涯海角之内,骨肉之亲,能够活着的、健在的、在一起的,又有
几家呢、人世乱离不可避免,连毛主席都太太、妹妹、弟弟被枪毙,长子毛岸英在抗美援朝
时被美军炸死;次子毛岸青也疯了。革命者的革命下场,第一家庭都凄惨如此,“依然骨
肉”,都不能够。依此类推,几十年来的中国家庭,能免于毫发无伤者又几希?反革命者如
老姨父,自然更在劫难逃,悲惨的是,他沦落到要掐死亲人以救亲人,如此反革命下场,亦
属奇闻。比起他们的遭遇来,我们其他家人的苦难,像六叔一辈子做“三关人物”(被日本
人关、又被国民党关、又被共产党关),我半辈子做“二进宫”人物(两次坐牢)等等,简
直都算不得什么了。
在人世乱离中,有的死于敌人之手,有的死于亲人之手,有的死于同志之手。二姊不但
写出自家的苦难,也写出他家的苦难。她写她的老师陈琏,就是死于同志之手的例子: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有过两次学潮。爸爸常对我们说:“当学生的责任就是好好念书,什
么党呀团的都是穷学生于的!”
不谈爸爸的观点是否正确,我们总是会受到影响,从来不参加游行。“反饥饿,反内
战”的游行那天,我就回家了。另一次是清早到学校就听说教语文的田先生和教历史的陈琏
先生被捕了,学生组织罢课,我立即参加,因为我喜欢陈琏先生,抓那么好的老师太不公
平……
解放后一次全校联欢会在风雨操场举行,这种不在大礼堂举行的全校聚会,表面看似乎
不那么正式。但陈琏先生突然穿着解放军的灰色棉军装出现在台上,引起全场沸腾般地欢
迎!陈先生的样子依旧羞答答,与军装那么不协调。显然那套军装对娇小的她是太大了点,
她举手敬军礼又那么不习惯不自然,但是台下长久持续的欢呼声和掌声,说明她多受同学的
欢迎和敬爱!陈先生用平静的微笑等待台下能听她讲述自己被捕后的经历。
与陈琏先生一同被捕的还有她的丈夫。因为她是陈布雷的女儿,专门打电话到南京请示
陈布雷:“他的女儿有叛逆行为怎么办?”陈布雷回答:“依法查办!”就因为这句话不是
求情,才更不敢动她,将她押送到南京开始在家被软禁。她只有从国民党的报纸上,推测局
势的实际变化情况,也意识到国民党在南京撑不下去了。陈琏说自己始终没屈服过,并对陈
布雷宣布:“你走你国民党的路,我走我共产党的路!”最后国民党往台湾撤退的时候陈布
雷自杀,陈琏重获自由参加了解放军。
陈琏的丈夫解放后曾在报社工作,反右的时候被划为右派。陈琏在华东局工作很多年,
“文革”期间跳楼自杀身亡。
可叹陈琏先生本以为自己与父亲走的是“幽明异路”,想不到最终竟然是父女“殊途同
归”!
不管怎么反讽,还有陈布雷、陈琏永不明白的外一章:陈布雷的孙子、陈琏的侄子陈师
孟,几十年后,却在台湾小岛上数典忘祖夜郎自大的做了台独党的台北市副市长!这个投机
分子早被我写文章痛斥过、他的祖父与姑姑的故事也早被我写文章评论过,二姊绝没想到我
们李家与他们陈家竟有这么多的前缘与后话。这就是二姊回忆的可贵处,她行云流水的写别
的,但总被我峰回路转的变成李敖回忆的相关章节。其实,成功的回忆录绝不光写自己,还
要能衬出自己所处的旧家与时代,二姊帮我衬出了这些,并且填补了我早年的失忆。
如今我敢写这本书,早年部分,正因有二姊为我打底,我才得以顺利完槁。-二姊万
岁!
我从北京转天津到上海时,已是一九四八年岁暮。我在上海念初一上,学校当时叫缉规
中学,今已改名市东中学,老友陈平景、陈兆基都代我旧地重游过、拍照过。缉规是聂缉
规,他是曾国藩女儿曾纪芬的丈夫,曾国藩儿子曾纪泽在日记中骂他“纨挎习气太重,除应
酬外,乃无一长”,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回也如此骂他,不过左宗棠却提
拔他,最后自江苏巡抚做到浙江巡抚。我对缉规中学感情最淡。一来前后只三个月;二来上
海是个市侩气极重的地方,给我印象不佳。但有一个例外,就是书店。
我从小爱书,在北京念小学时候,最吸引我的有两个画面,一个是史家胡同一家商店的
橱窗,窗内有蒸气火车模型,这是真正用蒸气开动的玩具,我爱死它了。另一个是学校音乐
教室后面的一个书橱,橱内是一排排整齐的丛书-商务印书馆出版、王云五主编的《小学生
文库》。在日本鬼子统治北平时期,这些书是比照禁书锁起来的,抗战胜利后,不但橱门打
开了,我还做了图书馆长。从此“利用职权”,对这套“小学生文库”,更为熟悉。这套书
有五百本,约一千万字,插图达七千多张,作者达一百二十人,是我欣赏的第一套丛书。
由于对这套书的好感,从而对出版它的商务印书馆也心向往之。北京琉璃厂本有商务印
书馆的分馆,可是上海的总馆,才是更吸引人的。由于老姨父做过上海附近嘉兴县的县长,
对上海熟悉,每在我问到上海的总馆的时候,他就详为解答,并且打趣说:“看你这样问东
问西,我看你有一天得做商务印书馆总经理才过瘾呢。”说这话后半个世纪,我没做成它的
总经理,但它的总经理郝明义却到我家来拜码头了。不过,台湾的商务印书馆由于名称上面
被国民党伪政府硬加上“台湾”两字,倒有点像伪组织,比起真正的商务,可就逊色多了。
走进上海商务印书馆,是我生平最欣喜的经验之一。另一欣喜的经验是我十七岁在台中一中
时,当年商务的正牌总经理王云五写了一幅字送我,字写得又破又熟练,但他不是别人,就
是《小学生文库》的主编者啊!我三十一岁被国民党迫害时,印《李敖告别文坛十书》,王
云五也亲笔预约了一套,后来听人说王云五极力称道李敖才干,可是“不敢用他”,足见李
敖之悍,真是人所共寒呢!除了《小学生文库》以外,开明书店的出版品,影响我最大。
《开明青年丛书》、《开明文学新刊》、《开明文史丛刊》、《中学生》月刊、《开明少
年》月刊等等,都是我最喜欢的。由于喜欢它的出版品,连带也喜欢上那家书店。在北平,
我去过它在琉璃厂的分店;在上海,我去过它在福州路三九0号的总店。北平的分店比较
大,上海的总店就小多了,但不论大小,比起附近的老字号书店像河南中路二一一号的商务
印书馆,或是河南中路福州路口的中华书局来,都寒酸得不成样子,虽然如此,开明书店却
给青年人一股朝气,它是左派的书店,比起它来,任何老字号的书店都显得尸居余气了。开
明书店不单在北平有分店,在南京、重庆、成都、汉口、广州、长沙、杭州、南昌、昆明也
都有分店,最后一个分店,设到了台北,在台湾光复后,它把触须延伸过台湾海峡,使在台
湾的中国人一同感染它的朝气。不过,这股朝气还没感染多久,国民党伪政府就撤退到台湾
来。这个伪政府既跟大陆断掉了锁链,在它狭窄的视野下,凡是大陆书店在台湾的分店,都
要被迫剪断了连锁。商务印书馆改名叫“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改名叫“台湾中华书
局”,开明书店也未能幸免,改名叫“台湾开明书店”。
比别人更惨的是,由于它是左派书店,它的出版品,大量的被查禁了。纵使内容不涉及
政治的书,也因作者没有来台,变得只敢印该书,作者名字却不敢印出了。于是,叶绍钧编
的《十三经索引》,变成了“本店编”;夏丏尊、刘薰宇编的《文章作法》,变成了“本店
编”;吕叔湘的《文言虚字》,变成了“本店编”;张沛霖的《英语发音》,变成了“本店
编”;王峻岑的《数字列车》、黄幼雄编的《电动机》、陈岳生编译的《原子能与原子弹》
等等等等,也都变成了“本店编”。只要人在大陆,哪怕是你编的谈数学的、谈电动机的、
谈原子能与原子弹的书,也都不能把作者抛头露面!“本店”代替了大陆的一切,令人有点
哭笑不得。上面这种表态、这种小心翼翼,其实还是不够的。于是,台湾开明书店啊,开始
明目张胆的印出刘清波的《三民主义纲要》了、印出芮和泰的《三民主义总复习》了、印出
李华柱的《国父革命之学》了。-—个左派的开明的书店降格到出版这种右派的不开明的党
八股,它的无奈,也就可想而知了。跟大陆上的开明书店不同的是,台湾的开明书店,坐落
在台北中山北路,距坐落重庆南路的老字号的书店很远。它孤零零的在中山北路一段七十七
号开起店来,店面开得极不景气,推门进去,书架分格未扫、书本尘封未除,冷冷清清、疏
疏落落,一眼望去,令人倍感凄凉。因为去中山北路大不方便,我在大学时候,每年会去上
一次,有点似曾相识之感的,是我看到那位衰老的店员索非先生。索非先生编有《世界语入
门》,开明书店出版,算是惟一跟大陆发生连锁的老作者。他不晓得我知道他就是索非。他
的《世界语入门》,书如其人,也早就落伍了,但他在那儿,多少还流露出一股味道。不
过,似曾相识之感很快就被沧海桑田之感取代,索非先生人如其书、书如其店,他象征了一
个书店的没落。-政府可以流亡,书店不能流亡。
一朝变成了流亡书店,它的精神就中断了。一九九二年的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要去
看看它了。我到了中山北路、到了一段七十七号,却连那家极不景气的店面都找不到了。门
牌一段七十七号的,却分明是一家气派堂皇的“马可孛罗面包公司”,营业项目包括“西点
面包/葡萄美酒/香醇咖啡/西式冷食自助餐”等,全然一片口腹之欲,没有丝毫精神食
粮。
我呆了。开明书店呢?开明书店哪里去了?难道连那么一家极不景气的店面,也开不成
了么?我不死心,向面包店的柜台小姐打听打听。小姐头都没抬,把手向上一指,又向后一
指,声音平直他说:“搬到三楼去了!它没有门,你就从后面上楼梯。”我顿觉起死回生,
谢谢她,遵命做了。走到后面,满屋满地都是面包工厂狼藉,满楼梯也是。我左闪右躲、九
转十绕,总算上了三楼。迎面的是一同小房,左边有一点铁柜式书架,右边就是四张办公
桌。要找的书,寥寥可数,就在书架上。办事的是一位女孩子,她很亲切地帮我包了书。我
跟她谈了几句,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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