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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 血染的王冠-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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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6期 … 人与自然
沈石溪
我是因为看不惯残忍的杀戮,才出手救了麻子猴王。
那天清晨,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划着一条独木舟,在怒江边游弋,想找几只江鸥蛋改善生活。突然,江边一座名叫猿岭的山崖上,传来呦呦呀呀的猴子的惊叫尖啸声,透出让人心悸的恐怖,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我赶紧让强巴将独木舟停下来,举起随身携带的望远镜,哦,就是我已经跟踪观察了半个月的那群滇金丝猴,聚集在陡岩上。
一只我给它起名叫黑披风的雄猴,正搂住褐尾巴雌猴的腰,强行调笑。褐尾巴雌猴拼命挣扎,发出凄厉的呼救声。坐在二十米开外一块巨大的蛤蟆形磐石上的猴王毛发竖起,龇牙咧嘴,大声咆哮。
滇金丝猴俗称反鼻猴、仰鼻猴、黑猴,生活在高黎贡山靠近雪线的针叶林带,是我国特有的珍稀动物,喜群居,每群百只左右。我野外考察的重点科研项目之一,就是想揭开金丝猴社会结构之谜。我几乎每天都用望远镜对这群金丝猴进行长时间的观察,对猴群的生活习性、权力构成及几只头面“人物”的基本情况已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
统治这群金丝猴的是一只颈下长着灰白毛丛的老年雄猴,脸上布满紫色魔点,我给它起了个诨名叫麻子猴王。褐尾巴雌猴臀毛油亮,年轻风骚,是麻子猴王最宠爱的王妃。黑披风雄猴背毛厚密,就像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是这群金丝猴的“二王”,地位仅次于麻子猴王。
我早就注意到,黑披风雄猴已经不把麻子猴王放在眼里了。这家伙正年富力强,头顶的毛发高高耸起,就像戴着一顶漂亮的皇冠,好像天生就是当猴王的料。五天前我在望远镜里看见这一幕:黑披风雄猴在一棵树上找到一只蜂窝。按照惯例,猴群里无论是谁找到了香甜可口的蜂蜜,都应当首先进贡给麻子猴王,这是臣民的义务,也是猴王的特权。但黑披风雄猴非但没把蜂蜜献给麻子猴王,也不躲进茂密的树冠里偷偷享用,而是抱着蜂蜜跳到麻子猴王对面的那棵树上,嘎叽嘎叽毫不忌讳地大嚼大咬。照理说,遇上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猴王必定要抢夺蜂蜜,并给予严厉惩处的。但我发现,麻子猴王在看到黑披风雄猴嚼咬蜂蜜的一瞬间,颈毛倏地一下竖立起来.像要发作,但一秒钟后,颈皮又松弛下来,脸上换成无可奈何的表情,眼神一派悲伤。黑披风雄猴越发张狂,吃得手舞足蹈,还吸引了好几只嘴馋的雌猴,围在它身边伸手乞讨,这等于是在和猴王争面子抢风头唱对台戏。可猴王把头转过去,装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索性垂头弯腰缩肩打起瞌睡。只是每隔几秒钟,身体便颤抖一阵,表明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和悲哀。可能它感到自己已年老力衰了。
但此时此刻在猿岭上当面调戏猴王的宠妃,已经不是一般的冒犯,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恐怕猴王不会止于口头抗议的吧?
果然,麻子猴王咆哮着从岩石上跳了下来,一场生死搏斗爆发了。
“唉,这两只雄猴,今天肯定有一只要死掉了!”藏族向导强巴叹了口气说。他还说,据附近年长的山民讲,猴群争夺王位之战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而每一次王位更替,都免不了有一场残酷的杀戮。
这时,黑披风雄猴放掉褐尾巴雌猴,狞笑着迎战麻子猴王。其它的猴子,都默不作声地散坐在四周观看。
大概麻子猴王和黑披风雄猴心里都清楚,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斗,因此,一开始,双方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扭打、厮咬、撕扯、踢蹬、揪抓、撞击,一时间,战尘滚滚,吼声连天,猴毛四散,血肉横飞。黑披风雄猴到底年轻,几个回合下来,便占了上风,把麻子猴王压在底下,一口一口将麻子猴王的腹毛拔下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存心想制造一只裸猴。麻子猴王体力虽然不济,胆魄却不比黑披风雄猴差,搂着黑披风雄猴从陡峭的山崖上滚落下来。它们一面在陡坡上翻滚,一面互相啃咬,一直滚落在江边的沙滩上,仍不息战。但麻子猴王毕竟不如黑披风年轻,这时动作已显得迟钝了。而黑披风雄猴却愈战愈勇,凶猛凌厉地连连出击。麻子猴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哀哀叫着,且战且退。
看来大局已定,胜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当黑披风雄猴再一次把麻子猴王打翻在地后,它扭头朝山崖发出一声长啸。
呦呦——呦呦——呦呦——
蹲在岩石上观战的群猴也齐声啸叫着,争先恐后地从山崖上冲下来,加盟到黑披风雄猴一边,扑向刚才还是首领的麻子猴王。
麻子猴王只得落荒而逃。它血迹斑斑,毛发零乱,浑身沾满草茎泥屑,狼狈不堪。
而这时,已有几只雌猴簇拥着黑披风,用舌头舔着黑披风身上的血迹,含情脉脉地为黑披风整饰梳理毛发。黑披风挺胸昂首,冠毛高耸,一派王者风范,指挥众猴追赶围攻逃亡者。
真应了人类的一句俗话:成则为王败则寇。
现在,除了褐尾巴雌猴外,所有的成年猴子,都义愤填膺地呐喊,咬牙切齿地追杀,仿佛正在仓皇逃窜的麻子猴王与每一只猴子都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麻子猴王逃到江边一块矶石上,想喘一口气。可还没等它坐下来,一只屁股红得像贴着一块大红布的雄猴嗖地蹿上去,穷凶极恶地在麻子猴王的大腿上咬了一口,还摆了个武术中和尚撞钟的架势,一头撞在麻子猴王的怀里,把早已丧失了斗志的麻子猴王从矶石上撞落下来。就是这只大红布雄猴,三天前的中午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它把一只刚刚逮着的小鸟,用牙齿拔掉羽毛,毕恭毕敬地送到麻子猴王嘴边,那神态是多么的谄媚!
麻子猴王七拐八弯逃到一块礁石背后,把身体挤进石缝,想躲过众猴的围追。不幸的是,一只耳毛乳白色的雌猴恰巧站在礁石上,看见了麻子猴王,呦呦报警。众猴闻讯赶来,麻子猴王又挨了一顿好打。我见过这只白耳朵雌猴,就在昨天,它还趁褐尾巴雌猴不在跟前,向麻子猴王献媚求爱哩。
包围圈越缩越小,麻子猴王无处可逃,只好跳进怒江。这段江面地势险峻,水流湍急,名叫葬王滩。金丝猴虽然会泅水,但游泳的本领很一般,无法游过江去。麻子猴王现在力气大耗,在水里泡了几分钟后,便支持不住,想爬上岸来。众猴沿着江边的礁石追撵,麻子猴王游到哪里,它们追到哪里。麻子猴王刚上一块礁石,身上的水还没有沥干,黑披风雄猴便带着一帮猴子赶到了,连撕带咬,迫使麻子猴王重新跳进水里。
麻子猴王靠不得岸,也游不过江,在水里泡了半个多小时后,渐渐游不动了,脑袋一沉一沉,快要不行了。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葬王滩吗?”强巴问道,可不待我开口,他又自己回答了,“这个王指的是猴群里的猴王。猴王没有退休制度,年纪一大,就会被其它年轻强壮的雄猴推翻。被赶下王位后还要被众猴推下怒江淹死,所以叫葬王滩。”
我的心顿时怦怦猛跳。可不,黑披风雄猴还带着猴群在江边监视,那架势,必欲置麻子猴王于死地而后快。
上百只大大小小的金丝猴中,唯有那只褐尾巴雌猴没加入这场集体行凶。它孤零零地待在江边一座礁石上,不断揪自己身上的毛发,用头撞石头,一副柔肠寸断的痛苦样子。
排浪打来,把麻子猴王盖没了。过了好一会儿,它的脑袋才在离我们独木舟不远的江面露出来。它的唇吻勉强抬到水面上,艰难地呼吸着,四爪费力地划拉,失神的眼睛茫然四顾。
它漂过一块鱼嘴形的礁石,突然就看见了我们的独木舟。当时我们的独木舟离它约五十米远,它扭头看看站在鱼嘴形礁石上严阵以待的猴群,顺着江水慢慢向我们游来。
麻子猴王游到离我们独木舟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力气耗尽了,四肢再也划拉不动,脑袋沉进水里,咕噜灌了一口水,好不容易又浮了起来,用一种凄楚的眼光望着我,一只爪子伸出水面,无力地朝我招了招。我们人也是从灵长类动物演化而来的,许多身体语言与猴子大同小异。麻子猴王的招手——不,应该说是招爪,我一看就明白是在向我求救。
“不能理它,不然的话,我们别想安宁了!”藏族向导强巴劝我说。
“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一把夺过强巴手里长长的篙竿,朝麻子猴王伸去。
呦——噢——呦——噢——猴群在鱼嘴形礁石上恶狠狠地吼叫起来。黑披风雄猴朝我龇牙咧嘴地咆哮,仿佛在警告我:别管我们猴子的闲事,不然的话,我跟你没完!
我不由得犹豫起来。我早就听当地猎人介绍过,滇金丝猴是一种很难缠的动物,谁得罪了它们,会遭到哭笑不得的报复。曾有一个山民用尼龙捕兽网逮住一只小猴,卖给了动物园,结果,他种的二十亩包谷地年年到抽穗灌浆的时候,猴群便不请自来,将秸秆连根拔起,将刚刚长成形的玉米棒掰下来扔得到处都是。又曾有一个驾驶员用鸟枪打瞎了一只雌猴的眼睛,结果他每次开车经过这段路,总会被山上扔下来的石块砸坏汽车。
我想,我不能卷入猴子们的纷争中去。我是个动物学家,我应纯客观地观察和研究野生动物的生活形态,而不应当随意干涉野生动物的生存规律,就好比我们人类一个国家不应当干涉另一个国家的内政一样。
我试着抽回伸出的竹篙,可竹篙仿佛有千斤重。眼前这横遭噩运的老猴王着实让人同情!我虽然是个动物学家,但我首先是个人。我的是非观念、道德标准、感情投射和价值取向是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原配软件,不可能像电脑一样敲击某个键盘就能把这一套系统从内存中卸掉或取消的。
我承认我的脑子有点发热了,我将竹篙送到麻子猴王的怀里,它抓住竹篙,借着浮力,整个脑袋从水里抬了起来。
我想,历史可以重写,规律可以更改,葬王滩以后要改名叫救王滩了!
在黑披风雄猴歇斯底里的啸叫声中,我把奄奄一息的麻子猴王拉上了独木舟,飞快向下游驶去。
黑披风雄猴果然对我们进行了猛烈的报复。
我在怒江下游离猿岭约两华里的山脚下,支了一顶帐篷,作为我的野外考察工作站。麻子猴王伤得不算重,我把它抱回工作站后,喂了点米汤,烤了烤火,便逐渐恢复过来。
翌日晨,我和强巴要到高黎贡山主峰去观察一种名叫黑耳鸢的山鹰。为了防止万一,临出门时我把麻子猴王锁在一只结实的铁笼子里。傍晚,我和强巴回到工作站还有一两百米远的地方,就听见咿哩哇啦群猴的吵嚷声。我们赶紧奔过去一看,差点没晕倒,黑披风带着猴群把我们的工作站洗劫一空。帐篷被掀翻了,锅盆瓢碗油盐酱醋瓶瓶罐罐被砸得稀巴烂,我的书籍和资料本也被撕碎了,被褥被踩得一塌糊涂,还在上面撒了许多猴尿猴粪。以黑披风为首的一群雄猴围在铁笼子前啸叫,不断地将爪子从缝隙伸进去,撕打麻子猴王,大红布雄猴还用一根树枝拼命往铁笼子里捅。可怜的麻子猴王,抱着脑袋,蜷伏在笼子中央,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凌辱和殴打。
我气极了,抽出左轮手枪,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朝天开了两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强烈的火药味总算把黑披风雄猴的嚣张气焰给压下去了,它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声呼啸,带着猴群逃之夭夭。
我把麻子猴王从铁笼子里放出来,它遍体鳞伤,尤其是背部,横一道竖一道血痕,惨不忍睹。
我也大出血了,花了好几百块钱重新添置生活必需品。为了防备猴群的再次侵袭,我还雇了当地的农民在帐篷四周挖了一道宽两米深三米的堑壕,在堑壕前用碗口粗的圆木扎了一道结实的篱笆,还在篱笆上挂了一道铁丝网和铁蒺藜。
在以后的几天里,猴群又多次光顾我的工作站,被铁丝网和铁蒺藜扎得哇哇乱叫,吃了几次亏后,终于明白了它们是无法冲破障碍接近麻子猴王的,这才放弃了捣乱行凶的企图。
但报复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和强巴进山考察,躲在树上的猴子冷不防会扔下雨点般的树枝和坚果,砸在我们头上,或者居高临下向我们拉屎撒尿,淋在我们身上。有一次,我趴在高黎贡山主峰一块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母鹰给雏鹰喂食的情景。跟往常一样,我顺手把随身携带的那只黄帆布挎包挂在身旁一棵小树的枝丫上。鹰巢里,母鹰正叼着一条蜥蝎,让三只黄嘴雏鹰扑上来争抢,这既是一种喂食,又是一种技能训练。我正看得入迷,突然,身旁的小树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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