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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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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也跟了进去。隔着一桌桌的人远远看去,他和吕莉相挨着坐在一起,同上次与自己吃饭时一样温柔多情,一样含笑地凝视,一样殷勤地夹菜,或许还一样地评价她黄冬平两句。她出来了,在饭庄门口不远处等着。终于看见他和吕莉相挽着走出来。她咬了咬牙,远远跟着。她想等他们分手后再走上去,她要对他说出她想说的话。但是,她看到的是他和吕莉在街旁的树影中拥抱接吻。而这正是他和自己第一次亲吻的地方,同样也是在饭后。她闭上眼。屈辱。耻辱。愤怒。
  院子里又是父亲叫喊夏平的声音。
  小华到西单遛了遛,回来了。他给大姐的两个孩子各买了一身短运动衣裤。他能够病退回京,能够报上户口,能够安排工作,都是大姐到处找门路帮着跑的。这些年大姐从经济上、精力上都没为他少花费。他坐在灯下,目光恍惚地看着那一包运动衣,又有些发呆。呆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电子计算机,心不在焉地按着数字键。按着按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又恍惚起来。半晌,又醒悟过来。
  自己老这样发呆,神经真要出问题的。
  他从满桌的计算纸下面抽出一本书来:《精神病学》,漫不经心地随便翻看着。“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郁性精神病”,“反应性精神病”,“神经症”,“神经衰弱”……他的眼睛又有些涣散走神。眼前是台灯,是满桌的书、(让他头疼的书。)纸、铅笔、钢笔、墨水瓶、台历……是模模糊糊飘掠过的一个个表象:内蒙古兵团的大通铺,盐碱滩,漫天的风沙,团部那个冲他微笑的女秘书——也是北京知青,她的眼睛,微笑的眼睛;又是别人的一双双眼睛,这是电视大学一个女同学的眼睛,他们从教室里一块儿出来,分手;又是老师的眼睛;公共汽车上售票员的眼睛;电车,街道,北海石桥,白塔,书店,小饭铺肮脏的桌子,北京的风沙不亚于内蒙古;眼睛,一双双眼睛,怎么是自己的眼睛?工厂劳资科长的眼睛,一桌酒菜,围着七八张通红的脸,丁当乱响的杯盏;对面院子里的那个姑娘进院前回过头冲他一笑。她笑什么,那眼光里有什么意思?他希望能常常碰见她,要是两个人骑车在路上遇见就好了,最好一路,最好她的车子坏了,他会帮她修,他们能说上话。他要去厂里一趟了,这次调资有没有他?找厂长?找书记?两个头儿相互有矛盾,如何处理?要不要送东西?厂长喜欢喝酒,书记呢?他儿子喜欢鸽子。
  “小华,你怎么又发呆呢?”大姐春平推门进来了。
  他有些迟钝地应了一声,清醒过来,扭过身子眨了眨眼。
  春平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她是老大,母亲临终前把这个家托付给了她。她对弟妹们个个操心,而现在最让她操心的是这个小弟弟。小华最近神经老有些失控,动不动就烦躁,要不就发呆,她真怕他得精神病。快三十岁了,学历没学历,对象没对象,是容易抑郁,何况他从小又性格孤僻。
  “不要老趴在桌上学了,脑子累了出去遛遛。”
  “我刚遛过。”
  春平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精神病学》:“怎么看开这个了?”
  “增加点知识。”
  “这种知识对你有什么用?你又不准备学医。小华,我前两天托了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他挺热心的。我把你的情况和他讲了,他……”
  “烦死了,我不想听这些。”小华又烦躁起来。
  “你听我讲完呀,他今天给我介绍了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友谊医院当护士。”
  “没文凭?我不要。”
  “你现在也没有文凭嘛。”春平平和地笑笑,“照片我看了,长得还不错,个子一米六三,稍微胖一点,可……”
  “我不想听。”
  春平看着他,稍停了停,又耐心道:“这是照片,你看看,还挺好看的。”
  “我不看。”小华瞥了一眼那张一寸小照片,“哼,她要长得好看,早就拿放大的六寸照了。”
  春平不知说什么好。自己条件不怎么样,可找对象要求还挺高:必须漂亮,得有文凭。条件这么好的姑娘还等你挑吗?她们不会去找研究生,找名牌大学毕业生?可这样的话她不能说。“你去见见面再定吧。”她温和地劝道。
  “我不去。”
  “要不这样,我让那个同事把她领到友谊医院大门口来,你不暴露身份,先远远看她一眼。”
  “我没时间,我现在课紧着呢。”小华不等春平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
  春平看着弟弟,沉默了好一阵,又耐心说道:“你快三十了,生活问题别再拖了。思想应该实际点,只要双方感情合得来……”
  “姐,你有时间干点正经事行不行,别来烦我了好不好?”小华暴躁地把书往桌上一摔,站了起来。
  春平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照片:“算我瞎操心吧。”
  “我用不着你们瞎操心嘛。”
  又吵。又吵。就没个安宁。夏平怎么还不来?黄公愚走到客厅门口,刚想再一次喊叫,夏平和平平一块儿来了。
  第十二章
  父亲今天怎么比往日更烦躁易怒?夏平和平平在客厅里坐下,看着父亲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夏平,叫你不到,叫你不到,你干什么呢?你不知道我今天有重要事情找你,你今天能不能别忙其他乱七八糟的了?”他敲打着茶几大声地说。
  “爸爸,我这不是来了嘛。”夏平扶了扶眼镜,温和地笑笑。
  “来来来,叫你几遍了,你为什么不能召之即来?”黄公愚嗓门更高了,眼瞪得更大了。
  “刚才家里有点事。”
  “事儿事儿事儿,还有没有轻重之分了?你不知道爸爸的事重要?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夏平垂着眼依然温驯地说。
  “你最不知道,就你最会气我。”
  “爸爸,我来晚了,让您生气了,您有事就说吧。”夏平又一次认错。她已经受惯了父亲这种毫无道理的雷霆大怒。
  “唉,你们没有一个理解我的。”黄公愚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仰靠着用手遮住额头。
  ——你们谁理解我?一个个就知道烦我。(魏炎作报告时那装模作样的脸晃来晃去。自己满胸膛的怒气往外冒着,太阳穴血管有点暴起,夏平那忍受训斥的温驯神情……)自己怎么对夏平这么大火?这个家里除了夏平对他比较理解以外,还有谁更理解?自己的脾气有点过头了。
  ——父亲这两年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年纪大了,快八十了(看他遮额头的手上松皱的老皮和黑色的老人斑),又不上班,整天闷在家里,太寂寞。对现在许多事情不理解,肯定也很苦恼。看他呼呼喘着粗气坐在沙发上,胸部一起一伏,老这样下去,心脏血压都会出问题。最近他要出国,出去转转,散散心也好。
  ——爸爸就会对二姐发脾气,也就是二姐受得了他那一套,还成天伺候他。难道要让二姐一直伺候你,当一辈子老姑娘守在你身边?爸爸的情绪越来越病态,人到了这把年纪,就“老天真”了,就有些不知常理了。他过去不是这样。
  几秒钟的寂静过去了。“爸,您有事就说吧。”黄平平说,“二姐一个人如果帮不过来,我们都可以帮。”
  黄公愚放下额头上的手,火气似乎消了一些,“不用你们。”他一指墙角那紫檀雕花小方几上的电话,像首长发号施令一样,冲夏平说:“你给我要个电话——××日报,文艺部,负责人家里。”
  “哎。”夏平走过去拿起话筒,翻开电话簿,拨着号码,“爸爸,您有什么事?”
  “什么事?”黄公愚愤慨地拍了拍茶几上摊放的一张报纸,“你们看看。”
  “这怎么了?”黄平平瞄了瞄。副刊上登着一篇文章:《论东方艺术研究工作的振兴》,署名魏炎,是东方艺术协会的副主席。
  “怎么了?他们也让我写了文章,为什么用他的不用我的?”黄公愚气愤地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报社也要择优用稿嘛。”黄平平说。父亲这样毫无道理。
  “这不是一般的文章,这是总结东方艺术的研究工作。我是协会主席,为什么不用我的?到底是我的文章更有权威性、代表性,还是他的?”
  “爸爸,你这样说不对。您是不是打算问报社这件事?……那您千万别问了。姐,把电话挂了吧,让人家笑话你。”
  “什么笑话?他们这样做才是笑话。”黄公愚一敲茶几愤然而起,走过去拿起挂通的电话。
  黄平平看着他简直没办法。父亲现在越来越有些老糊涂了。老是做这种失态的事。一天到晚像着了魔一样,就怕社会上忘记他——忘记他的名字、地位、功绩。他现在的全部心思就是为捍卫自己的存在而奋斗。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特殊的老年精神病呢?
  “啊,是鲍兴志同志吧?我是黄公愚啊。”黄公愚捂住话筒,转身对夏平吩咐道,“拿笔记录一下。我的话他的话都记下来,他的话我重复出来。”然后又拿起话筒通起话来。“我写的文章为什么没发啊?……什么?你们寄回给我了,让我修改,一直没收到我的修改稿。是吗?……我是没再寄回去,我看不出有什么修改的必要啊。……什么?你们认为还是修改一下好,有些提法不太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那样发对报纸、对我都影响不太好?……那你们为什么不多等我几天呢?我很忙,要改也不是一两天能改出来的嘛。你们为什么匆匆忙忙先发魏炎的文章呢?现在协会的负责人是我嘛,他的文章又没有经我审阅过,你们这样发慎重吗?……”
  黄平平坐在一旁听着,为父亲感到脸红。人老了怎么会糊涂到这种失去理智的程度?
  大姐春平进来了。
  “二姐,你就准备这样过一辈子,守着爸爸,守着这个乱家?”平平问夏平。
  大姐要和父亲谈些事,她们正好能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们俩合住一间房,两张单人床对着。
  “爸爸总得有人陪啊,这个家也总得有人管。”夏平说。她的声音总含着一种听凭命运摆布、逆来顺受的平和。
  “大家轮流管。”
  “除了你替我管这一两个月,别人谁能啊?大姐根本没时间,大哥是管不了,大嫂是不愿意管,秋平更不好管这个家的事,冬平、小华都在念书。你让谁管?”
  是。没有人能管。自己也不愿意长期接管这个家。
  “这个家散伙儿,各过各的算了。这么多人在一块儿过日子互相干扰,还得赔上你。”
  “妈妈说过,不让这个家散。”
  平平沉默了。母亲的话比在世时更显得权威。他们(兄弟姐妹全体)每个人的眼前都时时浮现出母亲伟大而仁慈的形象,她带着温暖的光轮隐在小院上空的云天中,关切地、谆谆教导地俯视着儿女们生活的窝巢,慈祥的微笑中留着操劳一生的倦容。平平眼前就常常出现这种幻象。
  “再说,分开过,都没房子,怎么分,爸爸又让谁管?”夏平停了停又说,“平平,你不是有事还要出去吗?你别替我操心了,走吧。”
  “二姐,咱们家这事是难解决。可我就要想个办法解决它。”
  “就这事?你安排就是了,还有别的什么事?”黄公愚不知为什么一下又烦躁起来。刚才给报社打电话,发泄了一通,本已经平息了些。
  春平正在对他讲给夏平介绍对象的事。“爸爸,您的意见呢?对方情况就是我刚才讲的,还比较理想。”春平耐心地说道。
  “我没意见,不要跟我商量,你是大姐,你做主就是了。我大事情还顾不过来。家里的事你们自己管。”黄公愚不胜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着,这儿胡乱整理一下沙发布,那儿磕磕碰碰摆弄一下茶具,他的手由于激动神经质地颤抖着。
  春平观察着父亲。父亲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言行错乱?给夏平找个比较合适的对象,难道不是好事吗?“这事主要得看夏平本人的态度,我还没和她谈。”春平说,“爸爸,还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
  “家里的事不要和我讲了,我做父亲的责任尽够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黄公愚打颤的手不小心碰翻了茶杯,忙用抹布擦着桌子。
  “这事得跟您商量,关于祁阿姨的事。”
  “祁阿姨怎么了?”黄公愚转过头。
  客厅门口,祁阿姨正好走过来,刚要迈门坎,听见这句话,她在门外站住了。
  “她年纪大了,每天家里这么多活儿,她实在干不过来。”
  “不行,不能换人,她跟咱们家三十年了。”
  “爸爸,您怎么不听我说完呢。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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