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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人武照-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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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如梦,六十三岁的女皇站在则天门上,依稀看见自己的婴儿时期,看见亡父武士的手轻抚婴儿粉红的小脸,快快长大吧,媚娘,有人说你将来可成天下之主。女皇的眼睛里溢满了感激的泪水,感激父母给予的生命,感激六十年前那个美妙的预言,感激苍天厚土容纳她走到今天,走到则天门上,这已经不再是梦,梦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则天门下的文武百官和更远处静观大典的洛阳市民蚁伏在她的脚下,天空蔚蓝清明,红日喷薄东升,这是她登基称帝的吉日良辰,这是真的。女皇的双唇颤动着,她说,天命,天命,是天命。人们后来习惯于称女皇为则天皇帝。
女皇登临则天门时使用的粉霜几乎遮盖了她的所有皱纹和老态,洛阳百姓看见的是一个红颜长驻永不衰老的妇人。那种粉霜是太平公主呈奉给母亲的。据说那种粉霜主要由南海珍珠和西域野花提炼而成,提炼过程和地点秘不示人,享用者仅女皇一人,当时的宫廷贵妇偶尔从女皇处获赐那种装在玉盒里的粉霜,则是至高无上的天宠了。
说起太平公主,连街头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至爱,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面目酷似其母亲,性情之刚烈直追女皇,唯一遗憾的是学识胆略只能望其母项背,太平公主的锦绣年华是都用在研制脂粉蔻丹上了。人们记得太平公主当初下嫁薛绍时,高宗武后给她的封地粮仓之大不输她的哥哥们,载满嫁妆的车辆在洛阳的坊区前足足走了两个时辰。驸马薛绍后来莫名地卷入越王贞的谋反案,死于狱中,武后就把做了寡妇的公主接回上阳宫与她同住,几乎有两年时间,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时代一样撒娇于母亲膝前,而慈爱的母亲提起女儿不幸的婚姻常常有一种负疚之痛。在母女独处于上阳宫的一些午后时分,太平公主用金锤亲手敲着松仁或核桃仁,为母亲准备点心,而母亲望着女儿日见沧桑的脸容,心里想着该给她选择一个新的驸马了。
新的驸马是女皇的侄子武攸暨。
武攸暨那时刚刚随姑母登基而受封为定王,据说定王武攸暨对上阳宫母女的计划浑然不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心目中是一位称心如意的俊秀儒生。武攸暨有一天在衙门里忽闻家僮前来报丧,说其妻郑氏暴毙于家中,武攸暨记得他早晨离家时妻子还倚门相送,怀疑家僮口误,一扬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家僮哭着说,夫人真的暴毙了,郎中来过说没救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见外面停着一辆宫辇在等他,武攸暨也没来得及问什么就上了车,上了车发现宫辇不是在回他的定王府,而是径直地往后宫驶去。武攸暨叫起来,不是这条路,送我回定王府。驾车的太监却回过头微笑着说,是这条路,是圣神皇帝召你去上阳宫。武攸暨疑疑惑惑地问,现在召我进宫?不会弄错吧?驾车的太监说,怎么会有错?圣神皇帝的圣旨怎么会有错?
武攸暨叩见女皇时仍然心猿意马,那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伟大的姑母。武攸暨脸色煞白,他不知道这天蹊跷的遭遇对他是祸还是福。听说你妻子暴亡,是怎么回事?女皇说。刚闻噩耗,正要回府查询。
既是暴亡,想必是误食了毒物,人死不能复生,怎么查也是无济于事的。依我看你还是节哀为本。女皇又说。
武攸暨想说什么,但他发现女皇双眉紧蹙,似乎不想听他作任何表白,女皇正在以一种跳跃的节奏和点到为止的语言把她的旨意和盘托出。女皇说,我听说郑氏出身寒门无甚妇德,她现在暴毙或许倒是成全了你,武门一族中我最器重你,有意栽培又怕承嗣、三思他们有所不平,现在有机会了,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吗?女皇突然微笑起来,她拍了拍手,回过头望着锦帷后面,孩子出来吧,见过你的新驸马。
武攸暨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只是凭着下意识屈膝一跪,甚至来不及思索飞来艳福与妻子暴毙之间的因果关系。微臣谢皇上大恩。武攸暨白净俊秀的脸因为惊梦似的变故而扭曲了,额上渗满了豆大的汗珠。
太平公主的再嫁当时是长安与洛阳街谈巷议的话题,勿容置疑的是人们对武攸暨发妻死因议论纷纷,有传言说太平公主差人毒死了郑氏,而且是把砒霜硬塞进她口中的,定王府里有人听见了郑氏的尖叫和挣扎声。另一种含蓄的说法则把策划者指为女皇,是一种用眼神和默契交流的看法。人们知道女皇深爱唯一的嫡出之女,杀死一个郑氏为公主谋得一个如意郎君,这样的宫廷故事也在常规之中。另外一些有识之士则看重公主再嫁的政治意义,此次太平公主嫁入武门,武家的权势更露百尺竿头的端倪,女皇登基武姓鸡犬升天,连远居乡野者也免除徭役,天下真的归于武姓了,如此看来太平公主的再嫁便也是女皇偌大的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了。女皇身着紫袍头顶金幞坐在朝殿上,文武百官现在可以清晰地看见在紫帐后藏匿多年的天子仪容,丰腴而清丽,温和而威严,亦男亦女,亦真亦幻,诚如坊间的善男信女所说,女皇是弥勒菩萨降世。朝臣们注意到女皇对佛教的感激,感激很容易变成一种真诚的尊崇,当女皇敕令在全国各地建造大云佛寺,当女皇向十名高僧赠送爵位和紫袈裟时,朝臣们知道女皇将领导一个佛先道后的时代,而李姓大唐所尊崇的道先佛后的风气便成为一本旧皇历了。当来俊臣奏告凤阁侍郎任知古、冬官尚书裴行本等七人谋逆复唐之罪时,女皇沉浸在一种慈悲为怀垂怜生命的情绪中,女皇轻启朱唇说,赦罪,古人以杀止杀,我现在要以恩止杀。朝臣们纷纷赞颂天子圣德仁慈的胸怀。但是几天后女皇的又一道敕令却令人瞠目,为了奉行佛教不杀生的信条,女皇禁止所有的臣民捕杀牲灵以飨肚腹,而且女皇告诉朝臣们,她的素食生活已经开始多日了。
这条敕令意味着禁止食肉,不管是猪羊牛肉还是狩猎来的鹿肉和飞禽之肉,这使素喜肉肴的官吏们无所适从,要知道许多人是不能不吃肉的,但女皇似乎不知道他们的痛苦,女皇似乎是以弥勒菩萨的姿态下了这道敕令,集市上的禽畜一时无处可寻,数以万计的人都被世俗的食欲折磨得痛苦不堪,不满和怨恨便像苦涩的菜蔬在人们的腹中滋长,信佛便信佛吧,为什么还强求人们的胃口一致?便有人偷偷地杀生吃肉,这些人主要有两条依据不怕治罪,第一是太平公主豪宅后面每天仍然倾倒出鱼骨肉骨之类的垃圾,第二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辩护,既不杀生焉可杀人,偷吃几筷肉天子是不会杀你头的。据说禁肉敕令在一个月后就名存实亡了,人们都心照不宣地偷偷食肉,女皇毕竟年事已高,虽然说纶言如汗,但她毕竟不会派人挨门挨户窥查人们的饭桌,更重要的是新周朝旭日初升,有许多比禁肉食更重要的事留待女皇明察秋毫。天授二年元旦,女皇在万象神宫举行了盛大的即位大典。人们在神宫前看到了称为大赤的那面皇旗,一种鲜艳如血的红色,没有缨络花饰,只在旗杆上雕有一枚流金溢彩的龙头,那是仿照古周之礼竖立的皇旗,但是仰视大赤之旗的人们并没有悠悠思古之情,他们各怀心事目光闪烁不一,女皇的红旗在他们的目光下朝八种不同的方向猎猎起舞。人们当然也看见了红旗下的女皇,女皇已经正式使用圣神皇帝的称号,她的神秘的粉霜依然遮住了苍老和倦容,她的眼神在红旗和华盖下顾盼生辉,一些隐蔽的旧唐忠臣不无沮丧地想,那个老妇会不会死?那个老妇真的是弥勒菩萨永远不死吗?不老的女皇以社稷之土洒向神宫前的圣坛,以此定洛阳为大周首都,七百里以外的长安尊为陪都。
元旦这天万象神宫漂浮在一片节日的香火之中。大享之礼延续一天一夜。祭祀天神。祭祀日神。祭祀月神。祭祀风神。祭祀雨神。祭祀土神。祭祀河神。祭祀五岳之神。祭祀所有的神。
女皇对臣僚们尔虞我诈人人自危的处境充满了怜惜之情。女皇赦免了狄仁杰和魏元忠的造反之罪,狄仁杰以清廉、公正的官风深得民心,魏元忠则是一名刚放不羁胆大包天的三朝老臣,事实上他们对新皇朝的抵触情绪连女皇本人也有所察觉,但是女皇对杀人杀红眼的来俊臣说,狄卿不杀,魏卿亦不杀,把他们贬逐出京就行了。来俊臣大惑不解,他不理解女皇为何一改昔日雷厉风行不留病草的作风,他不相信这个妇人真正立地成佛,似乎是为了回答来俊臣的疑问,女皇又说,我知道狄仁杰和魏元忠的心属于李唐还是属于武周,但是一个是屈打成招,一个是死不认罪,如此诛杀老臣何以树立清明之政?他们已垂垂老矣,翻不了天啦。女皇的唇边是一种淡淡的智性的微笑,最后她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对来俊臣说,我也知道你杀人杀红了眼,但我现在不要杀人,我要清明与祥和,是收起血刃的时候了。
但是当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被仇敌控有叛志后,女皇却立刻敕许处死了。丘神的结局似乎更加令人费解,旁观者们记得女皇从前是常常委派丘神以重任的,已故的太子贤就是被丘神逼上梁绳的,人们心情忐忑猜测着个中原因,唯一的解释似乎是过河拆桥,丘神之辈是废笔用过便扔了,女皇的心中自然一片明镜,或许她对从前的那些走卒一向是视为狗犬的。女皇到底如何下她的棋?
女皇是否还想继续下她的棋?
谁也说不清楚,或许要问女皇自己。
朝衙内你死我活的争斗已经到达血腥的巅峰,告密之风愈吹愈猛,最后吹向风源的制造者本人,不断有人密奏酷吏们的罪状,游击将军索元礼首当其冲,文武百官视索元礼为虎狼之辈酷吏之首,对其宿怨已深,当上官婉儿向女皇转述朝臣们对索元礼的弹劾之奏时,女皇说,那个波斯人形似虎狼,性情残忍则甚于虎狼,现在该是为百官出气平愤的时候了。上官婉儿说,只是现在还没有人告索元礼,有人敢告丘神,却没有人敢密告索元礼罪状。
女皇笑起来,她说,那还不好办?让来俊臣来办索元礼的案子,来俊臣在这方面是本朝第一天才。让恶犬去咬疯狗吧,我现在该把狗笼子清扫一下了。
来俊臣不负女皇之望,他给原先的同僚罗织了十一条罪状,深夜潜入索元礼府第逮捕了那个名噪朝野的游击将军索元礼,未让他有任何抗拒的机会,当即取下了首级。第二天便有洛阳倾城争看索元礼悬头示众的热闹场面,消息传到宫中,女皇颇感欣慰,她对早朝上的文武百官说,我不喜欢杀人,但索元礼不杀不足以平民心,既然百姓如此快活,处斩索元礼也就做好了。后来女皇就从大堆告密信中发现了两封告文昌右丞周兴的信,说周兴是丘神谋反的同案犯,因为位居要职消息灵通而成漏网之鱼,那时周兴刚刚从邢部尚书一职升为三品文昌右丞,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女皇疑惑地说,告密而获功禄者中周兴最具才学,我也对他不薄,他有何理由来反我?上官婉儿说,密告信鱼龙混杂真伪莫辨,此事似乎要弄清罪证以后再作结论。女皇又问,你看调查周兴之案谁最合适?上官沉思片刻,突然笑着说,还是让恶狗对恶狗吧,陛下不妨继续静观来俊臣身手如何,女皇也笑起来,正合朕意,不知怎么碰到这类事就先想到来俊臣。
来俊臣身手如何?其实无须赘述,单凭后世流传的请君入瓮的出典,已经足够证明来俊臣在逼供诱供方面的天才了。据说来俊臣与周兴私交甚笃,因此周兴无所戒备地赴了来俊臣的酒宴。事情当然发生在周兴酒意熏脸之时,周兴听见来俊臣在向他讨教对付拒不招罪的囚犯的办法,来俊臣说,我手下有一个囚犯,明明有造反之嫌,却死不伏罪,一些皮肉之苦也奈何不了他,周卿饱学博识,能否传授一条良计妙策让他伏罪?周兴就挥了挥手说,你准备一只大瓮,瓮边围上炭火,让他蹲在里面,不消半个时辰,铜人铁汉也不得不招,来俊臣连连点头,吩咐手下说,听懂了吗,就按照周大人说的做。过了一会儿,来俊臣突然问,周卿想随我去观望瓮中囚犯吗?周兴说,不妨一睹为快。周兴随来俊臣来到伙房里,看见来家的仆人已经搬出大瓮,架好了炭火,周兴伸出头朝瓮口望望,他说,囚犯呢?这时候他看见了来俊臣唇边的一抹冷笑,来俊臣朝大瓮伸伸手对他说,请君入瓮。周兴目瞪口呆,酒意全消,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来俊臣安排的是鸿门宴,人心险恶至此,连周兴也猝不及防,他木然地看着来俊臣从袖中取出女皇的诏命,而紫袍黑靴上已经有大瓮的热气微微灼烤着,周兴的七尺之躯突然就软瘫下来,在绝望中他叩头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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