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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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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著于已经不在的人,弄不好反而招来可怕的东西!”

一向不服输的冰鳍这次却没有反驳我,他淡淡的笑了:“所以说呢……越是想见的人,偏偏越是无法见到……”

冰鳍也许不知道吧:他的此刻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没有多体谅一点呢——冰鳍的心就像小小的珠蚌,兄长的夭折无疑是它无法消化的沙砾,这么多年的思念一层层包围着这粒沙,结成了优雅但却痛楚的珍珠。过于亲近的距离和太过相似的感觉,使得冰鳍不能坦率地在我的面前表达出一切,因此才会转而向以自然无畏的态度面对着黑暗的醍醐倾诉吧。

或者,能见一面就好了,这对兄弟能见上一面就好了——可是偏偏看不见,即便身为“燃犀”,我和冰鳍也从来未曾看见过那个人……

可是我可以就此放手不管吗?曼珠沙华像某种光怪陆离的传染病似的,渐渐从庭院里蔓延开来,似乎只要一眨眼,那片绯红就会成倍的增加。火巷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时常可以看见不枝不蔓的红花这一朵那一朵的冒出来,像小小的路标,指引着谁慢慢潜入这沉寂的老宅。

黄昏夕阳反照的时候,我看见冰鳍踉跄的背影缓缓穿过已化为炎之河的火巷,沉没在庭院的赤影之中。

我不放心的追过去看个究竟,却在路过冰鳍的厢房时,突然瞥见了一片织满那昏暗空间的奇妙光线,这变幻莫测的光芒能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幻觉,仿佛置身于注满虚幻液体的大而美丽的水族箱里,那是每个夏日薄暮都会出现的景象——太阳改变了角度将天井中央金鱼池的波光投射到了房间里。

然而今天这“水族箱”给人的感觉却有些异样,那是因为幽邃空间的某个角落焕发着异样的明亮。我下意识的放慢脚步,透过敞开的雕窗,只见水光的丝线在冰鳍床边的屏风前织出了模糊的形状——这一刻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为那光影的轮廓是,匍匐的婴儿!

婴灵十有八九都是固执的家伙,因为它们想要来到世间、想要活下来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可就在一瞬间,甘美的未来变成了它们永远无法触摸的存在。无论是谁都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这一切吧,更何况那是还没有任何善恶观念的婴儿。

无缘无故冰鳍的房间里怎么会出现婴灵呢,按理说这些家伙总是缠着母亲或其他一些血亲啊?

血亲?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按住嘴角——除了父母之外,血亲不是还包括兄弟姊妹吗!中元前夕,此岸彼岸的界限模糊的时刻,突然出现在冰鳍房间里的婴灵,难道会是……

我慌忙跑过去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昏暗的光线将门拉长的轮廓描绘在泛着沉沉凉意的漆黑木地板上,那水光的婴儿默默靠在六叠的屏风前。我尝试靠近它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和成人的死灵不同,还不懂得复杂交流方式的婴灵是根本没法说服的。我拍了拍手企图引起它的注意却并不奏效,只得转到正面,向那双水光形成的空洞的眼睛张开双臂,作出抱小孩的姿势。

婴灵的眼珠似乎动了动,好在它还没有完全丧失婴儿的本能!我再次拍手,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水光的婴儿消失了——有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夕阳的光线!

“谁啊!”我恼怒的大叫起来。

“应该是我问才对吧!”逆光里门口的人影用冷淡的口气回敬我,“这里可是我的房间!”

原来是冰鳍啊!他看也不看我走进屋内,随手放下打起的竹帘,窗外的夕照顿时被割断成整齐排列的平行细线,此刻门外射入的斜阳成了室内唯一的光亮,那浓厚的橘色浊重的涂在冰鳍手中紧握的一团乱线似的东西上。

“真是的。”背向着我,冰鳍走到书桌前,下意识的轻轻抚摸着压在字纸上的琉璃镇纸,通透而浑圆的琉璃球中,莹亮的气泡簇拥着一朵萼瓣舒卷的曼珠沙华。就如同一朵红玉髓化成的花堕入净水中的那一瞬被突然凝固下来似的,琉璃镇纸冰冷的封存了这一刹那的时光。轻抚着这结晶的轮廓,冰鳍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火翼你最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每次来这里都变得乱七八糟的。”

什么话!赶我走也不必用这么烂的借口吧!如果事情不是这么不妙的话谁要管他的闲事,此刻我却只能耐着性子,指向淡青底色绘了竹子的六叠屏风:“冰鳍,你看见什么没有?这里,就在这里!”

“什么啊?”冰鳍一副并不热衷的样子,慢慢走到屏风前,我连忙撩起竹帘的一角,夕照又把水的波动带了进来,有着整齐边缘的金色游丝再度绘上幽暗的画布,但是屏风前却再也看不见任何影像,那婴灵早已消失不见了。

“有什么吗?”冰鳍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不如你好,那些低等的东西看得不那么清楚!”

“不是低等的东西!”我急忙分辩,“这里有个婴灵!是婴灵啊!”

“……婴灵?”残照在冰鳍脸上镀上了一层虚无的釉彩,让他看起来微微有些陌生,“那是你看错了吧!”说着他缓缓松开手指,掌心紧握的那团乱线似的东西轻轻飘落在屏风前,反射着式微的夕阳。

那是曼珠沙华!不祥的预感瞬间涨满了我胸口——冰鳍真的没看见这婴灵吗?那他为什么偏偏去采摘这被人看作地狱之火的花朵,又把它投在婴灵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我深呼吸努力调整情绪:“冰鳍,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看不见吗……”

冷淡的嗤笑回响在晦暗之中,冰鳍转向我,眼眸中衔着艳橘色的夕光:“我记得爷爷说过,执著于已经不在的人,弄不好反而招来可怕的东西……”

我一时哑口无言——这曾经是用来提醒冰鳍的话,此刻却被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仔细想想也许的确是我过于敏感了,那婴儿形貌的灵体也许只是迷路的幽魂罢了,在前往遥远的彼岸途中,它在居住着“燃犀”的地方停留片刻原本也是常事,更何况现在又是七月呢。如今它应该已经找到方向了吧,所以才会在一时间消失,就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我只是神经过敏,才会因此而联想到冰鳍的孪生兄长……

然而,这毕竟是七月啊……

第二天一整天冰鳍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是精神不好,可是黄昏时分他却像昨天一样,披着单衣摇摇晃晃的穿过被曼珠沙华湮没的火巷,走进同样是一片赤焰的庭院中。我按捺不住来到他的房间门口,只见竹帘已经打起来了,阳光一成不变的将鱼池的水波折射进屋里,丝丝缕缕的金线在室内油油荡漾着,微微的窒息感里,我再一次看见了六叠竹子屏风前斜倚着的水光织成的幻影。

这是昨天的家伙吗?可是婴儿手脚的圆胖感已经褪去,这个婴灵竟然长大了,看起来完全像个五六岁的儿童!暮春时节的石榴馆中,作祟的红衣小女孩生灵的确也会成长,但那是因为汲取了我、冰鳍以及醍醐的生气,用三个人的衰老换来她的年华。可眼前这婴灵成长所需的生气又是从何而来?与它共处于密闭空间里的,只有冰鳍啊!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鼓足勇气朝它开口,“我能帮你吗?你不能停留在这里,实现心愿之后,就请快点离开!”

再也不像婴儿时那样懵懂,一听见我的话这灵体便用不自然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抬起模糊的面孔上木然的眼睛,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给人的感觉似曾相识。

不过他听懂了我的话,还好可以沟通!虽然说得很自信,可我完全没把握能帮助他什么。因为和冰鳍不同,我根本听不见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有什么事情尽管对我说!”就在我大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幽灵的瞳孔闪了闪,接着转向右上方,呼应着微微扬起的嘴角,好像看透了我的大话一样,他竟然给了我一个完整而不屑的冷笑!

这个表情,太熟悉了……我后退一步,却撞到了书桌前的椅子。反手握住冰凉的椅背,我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这个幽灵,竟然酷似冰鳍!

祖父曾经说过那种东西不会主动缠上人,除非彼此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强烈牵绊——出现在生与死的边缘微妙地模糊了的七月,这酷似冰鳍的死灵,还能是谁!

“难道,你是冰鳍的……”这一刹那,竹帘落下那裂帛般的声音猛地打断了我惶惑的低语,失去光线的支持,水之人影刹那间消失了。然而今天和昨天不同,虽然看不见,但我依然能捕捉到那冰冷而凄切的存在感——那幽灵依然藏匿在这个房间的某处,藏匿在就连我的眼睛也看不见的地方!

“你又跑到我房间里干什么?”身后响起了冰鳍冷淡的语声,我缓缓回头,夕照里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堆大大小小的宵行欣喜万分的附在他肩头。蜿蜿蜒蜒的缠在他纤细的手臂上,伸出晦暗的长舌去舔舐他手中紧握着的猩红曼珠沙华。

我快步走了过去用力拍着冰鳍的肩膀。成群的宵行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逃下来,动作慢的已经化成了暗恶的烟尘。

“马上它们又会聚集过来,何必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冰鳍拉了拉被拍皱的衣襟,慢慢的走近屏风,再一次将曼珠沙华投在了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凝视着那轻颤的花萼,我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是不是醍醐教你的!”

冰鳍条件反射的抬起头,但转向我时却已换上轻描淡写的神情,他无可奈何的笑了:“那又怎么样?”

什么时候,我们之间需要用这样迂回的说话方式了呢?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你房间里的婴灵……是你唤来的吧!是用醍醐教你的招灵仪式是换来的!”

“说得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样子嘛!”冰鳍的语调里充满了不屑的嘲讽。

“我才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大喊起来,“在房间里养个鬼的事,谁会明白啊!就算你再不甘心,再想见你的哥哥,也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冰鳍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轻轻抚摸着曼珠沙华的琉璃镇纸,似笑非笑的抬头看着我,他是什么时候学会醍醐这种这种得意洋洋神情的,看起来说不出讨厌!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曼珠沙华:“你就能确定那家伙是你的哥哥吗?已经消失那么多年的人,难道用什么秘仪就能召唤出来吗?看看自己的脸色吧,它靠吃你的生气长大,你就快被吃掉了!那根本就是扮成你哥哥样子的妖怪!”

“无所谓。”冰鳍垂下了薄薄的眼睑,有些疲倦的支着下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低语,“……即使只有外表,那也是哥哥啊……”

又是那个表情,用得意的冷笑伪装起来的,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的表情。即使只有外表也无所谓吗?被怎样也无所谓吗?情愿用生气来喂食徒有其表的死灵,冰鳍对兄长的思念已经化成了执念般的存在了!

突然间我再也无法控制汹涌的情绪,一把将手中的红花投在他脸上,脆弱的柔茎发出微弱的尖叫折断了,然而冰鳍不为所动的冷笑却依然冻结在残照里。我从未如此清楚的体认到这一点:谁也不能让冰鳍解脱,除非兄长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亲口对他说“我原谅你”。

“你这家伙,变成怎样我也不管了!”此刻我脱口而出的话语,于是出于愤怒,还不如说出与无力。

中元那天的天气晴朗的异样,干燥的炎热如同黄钟调的曲子高亢地鸣响着。午后清澈的阳光下,我徘徊在乱开着曼珠沙华的庭院里。这些来自彼岸的植物,没有枝条,没有叶片,它们舍弃了一切,用造物的所有恩赐来雕琢这过于娇柔过于精致,以至于到了凄艳程度的红花。像顽强的手指,它们用哭喊着要月亮的孩童的执著与任性向蓝天伸展,去触碰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和这野火般的狂乱之花一样,冰鳍呼唤的不也正是无法实现的东西吗……

恐惧感在我心里疯长着——对兄长过于强烈的思念,几乎已经让一贯冷静的冰鳍被这彼岸之花夺去了心灵;如果不斩断这种思念,他会不会就此消失于这无声嘶喊着的寂静火焰之中……

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危险预感,仿佛驱赶什么不祥之物一样,我践踏着面前的曼珠沙华,向冰鳍的房间跑去。如此炎热的天气里那黑漆房门却还仅仅关闭着,连窗口都竹帘低垂。在触碰到门环的那一瞬我突然有些胆怯——冰鳍还在这个房间里吗?我无法压抑这样的预感,冰鳍已经不在了,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交织的水光中……

突然爆发的焦躁让我猛地撞开房门,却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门窗紧闭,又没有开灯的旧式厢房里能见度应该很低才对,可是我为什么看得这么清楚——已经……这么大了,那个婴灵!

我无法移开注视它目光:第三天的婴灵,俨然是十来岁的样子,很快就要赶上我和冰鳍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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