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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第6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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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
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相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
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一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
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
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
“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
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
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那书
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
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
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黄蓉听了,心
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
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
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
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
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
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
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
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
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
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
耕、读四人身上。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
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
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
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
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
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
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
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
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
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
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
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
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
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
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
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
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
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
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
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
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
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
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
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
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
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
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
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
将图折起,握在掌中。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
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
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
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
恭送下山。”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
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
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
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
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
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
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
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
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
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
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
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
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
四个响头。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
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
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
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
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
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
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
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
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
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
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
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
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
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
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
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
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
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
色越是惊讶。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
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
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
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
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
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
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
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
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
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
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
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
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
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
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
了她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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