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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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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贝尔拉赫回答。
“警察局,警察局,”艾门贝格喃喃说道,沉思地望着自己的病人。“当
然应该估计到警察局也会对我的生平进行追查,然而我觉得在这里进行不大
可能,这种情况只对你才最有利。德国警察局居然会委托伯尔尼警察局在苏
黎世搜寻一个罪犯!不,不可能,这情况完全不合逻辑。倘若你没有身患重
病,倘若事情恰好和你的生死无关,我也许还会相信:我作为一个医生可以
判断你已作过的手术和你的重病并非伪造。报纸上说你已免职,也不可能是
假消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首先可以断定你是一个顽固倔强的老头
子,最不愿意认输,当然也不乐意退休。只存在一种可能性,也即你是单枪
匹马,并没有任何人、没有警察局给你撑腰,就来到战场和我较量的,似乎
还得加上你的病床,你就是躺在病床上某次和洪格尔托贝尔闲谈时产生这个
暧昧不定的怀疑的,毫无任何确凿的证据。也许由于你过分骄傲,除了洪格
尔托贝尔外,并未和任何别人商量,而他呢,对这桩事情看来也没有丝毫把
握。而你的目的仅仅在于证明,你作为一个重病人也比那些解雇你的人懂得
多得多。凡此种种使我判定这种可能性较之警察局决定派遣一名重病人处理
这件棘手案件更接近真实,尤其重要的是,迄至目前为止,警察局尚没有找
到福西奇死亡案件的正确线索,如果他们已经对我有怀疑,就早该发现线索
了。你是单枪匹马,你来和我较量也是单枪匹马,探长。我断定,就连那位
道德败坏的作家也并不知道真情。”
“你为什么杀死他?”
“出于谨慎,”医生冷冷回答说,“十一点十分。时间过得真快,先生,
时间过得真快。为谨慎起见,连洪格尔托贝尔我也得杀死。”
“你要杀死他?”探长大叫,试图坐直身子。
“躺着吧!”艾门贝格断然命令说,病人只得服从。“今天是星期四,”
他说,“我们所有医生下午都休息,是不是。于是我想邀请他下午来看我们,
让你和我都高兴高兴。他会自己驾驶汽车从伯尔尼来这里的。”
“会出什么事情呢?”
“我的小矮人就坐在他的汽车后面,”艾门贝格回答。
“那个侏儒!”探长又大喊。
“是那个侏儒,”医生证实说,“总是那个侏儒。这是我从斯图霍夫带
回来的一件有用工具。当时,每逢我动手术,这个可笑的小东西总在我的大
腿间钻来钻去,按照海因利希·希姆莱先生的帝国法律,我应该处死这个并
无生存价值的小矮子,似乎任何一个体格高大的亚利安人都比他更具生存价
值!为什么要干这件事呢?我一向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一个受侮辱的人
往往是一件可以信赖的工具。那只小猴子感觉自己应该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便训练自己学会了许多极有用处的本领。”
挂钟已指到十一点十四分。
探长感到疲乏已极,不时得闭目养神;而每次一张开眼睛,他就看见那
只挂钟,永远是那只圆圆的、巨大的、飘浮不定的挂钟。他现在领会到自己
已没有获救的机会。艾门贝格业已看透他。他完了,连洪格尔托贝尔也完了。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朝寂静的房间轻轻地、几乎近似耳语地诉
说着,房间里只有挂钟的嘀嗒声。无休止的嘀嗒声。
“你是想说我这个人什么也不相信吧?”艾门贝格询问,声音里没有透
露出丝毫挖苦之意。
“我想象不出我的话里还可能有任何其它意义,”躺在床上的老人回答,
双手疲软无力地搁在被子上。
“那么你信仰什么呢,探长先生?”医生又问,没有改变他坐在靠背椅
上的姿势,好奇而又急切地等待着老人答复。
贝尔拉赫沉默不语。
墙上的挂钟嘀嗒不停,始终如一,钟面上无情的指针正在不知不觉、又
十分明显地朝着它的目标移近。
“你拒绝回答,”艾门贝格断定说,他的声音不再文雅幽默,却变得响
亮清晰:“你拒绝回答。我们现代人都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你信仰什么?
如此提问未免不合时宜。人们自谦地说,他们不喜欢说大话,至少绝不乐意
对诸如此类的问题作出明确答复,譬如说‘我信仰圣父、圣子和圣灵’,而
过去,凡是基督徒都这么回答,并且以自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而自豪。如今
的人们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宁愿保持沉默,好像一个姑娘被人问到一个尴尬
问题时那样。人们确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信仰什么,决不是无可信仰,不是
的,人们确实有所信仰——即使朦朦胧胧,好似一片捉摸不住的云雾,譬如
信仰人道、基督教、宽容、正义、社会主义和博爱等,这些玩意儿听起来有
点空空洞洞,人们对此也予以承认,然而人们总是在想:问题不在于说什么,
最主要的是有行动,至少要生活得规规矩矩,心安理得。人们确实也试图付
诸实践,有的人努力奋斗,有的人则随波逐流。而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论是
好事还是坏事,其目的都是为追求幸福,然而究竟是祸还是福,则像彩票抽
签中奖一样,全凭机遇而定,碰得巧就走运,碰得不巧就倒霉。而虚无主义
者这样的名词,人们总是掌握在手里,随时随地都可以摆出伟大的架式、带
着更为伟大的信念,把这顶帽子扔到任何一个人们预感对自己有所威胁的人
物头上去。我了解他们,这些人深信自己正确,认为自己有权说一加一等于
三,等于四,或者等于九十九,倘若要求他们回答一加一等于二,反倒变成
错误的了。在他们看来,一切明确无误的东西都是顽固不化的,因为只有性
格执拗才能达到明确无误。他们丝毫不懂得,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我举
的例子也许稍稍有点特别,因为大多数共产党员之成为共产党员和大多数基
督徒之成为基督徒一样,全都出于误会——他们丝毫不懂得,这么一个人物,
他全心全意信仰革命的必要性,相信唯有这条道路通向美好幸福,通向一个
更完善的世界,即或要他跨过上千万人的尸体也在所不惜,——这样一个人
物远远算不上一个虚无主义者,远远比不上任何一个既不信仰上帝,也不相
信任何人,既不相信地狱,也不相信天堂,而只晓得自己有权做买卖的米勒
先生或者胡贝尔先生——他们不敢把一种信仰奉为自己行动的信条。于是他
们活着就像一盆糊糊里的蛆虫,他们不懂得判断是非,脑子里一片混乱,说
不上什么才是美好、正直和真实,倘若这一盆糊糊里还存在诸如此类东西的
话。”
“我可没料想一个刽子手居然如此口才出众,”贝尔拉赫说,“我一直
认为像你这类人应该是沉默寡言的。”
“妙极了,”艾门贝格笑起来,“看来你又恢复了勇气。真妙极了!在
我的实验室里做试验要的是勇敢的人,遗憾的是,我的实物教学课总是以学
生的死亡而告终。嗯,好吧,让我们瞧瞧,我有什么样的信念吧,让我们把
我的信念放在一架秤上,而在另一面秤盘上放上你的信念,让我们一起来看
看,究竟两人中谁的信念更为伟大,是虚无主义者呢——你是这么描写我的
——还是基督徒。你是以人道的名义,或者一种谁也不知道的理想的名义,
到我这里来毁灭我的。我想你不该拒绝我的这种好奇心。”
“我明白,”探长回答,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恐惧感,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种恐惧在他心里越来越滋长强大,越来越具有威胁力。“你就是想对人诉
说诉说自己的信条。真是稀罕,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居然有这一套。”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艾门贝格说。
“谢谢你提醒我,”老人呻吟着说,由于愤怒和乏力而颤抖不已。
“人啊,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医生笑着说。“我并不因自己有一种
信条而感到羞愧,我不沉默,不像你对我似的保持沉默。如同基督徒信仰圣
父、圣子、圣灵三者一样——其实只是一件东西,是三位一体——我也信仰
两件东西,其实也只是一件,是同一样东西,它是一些什么东西,然而也只
是我自己而已。我信仰物质,它同时是力量和数量,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整体,
而且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子弹,像一个儿童游戏的弹子似的到处探索,我们就
生活在这一球体上,驾驶着它游历遍奇异、危险的空虚空间。我信仰物质(较
之说,‘我信仰上帝’,这句话又是何等陈腐和空虚),它像动物、植物或
者煤炭一样可以理解,又像原子一样不可理解,不可测度。它不需要任何上
帝,或者其它诸如此类人们所熟悉的东西,它独一无二不可理解的神秘性便
是它的存在。我相信,作为这种物质、原子、力量、数量、分子一部分的我
和你是一样的,而我的存在赋予我权利,去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一切。我只是
一个部分,我的存在只是一个瞬间,一个偶然性,就如同在这个无限广大的
世界里,生命仅只是它那无可限量的可能性之一而已,和我一样只是偶然性
而已——倘若地球距离太阳更近些,不是便没有生命了么——而我存在的意
义也仅仅在于能够存在一个瞬间。噢,威力无比的黑夜啊,我因而理解了这
一切!世上万物中并无比物质更为神圣之物:人类、动物、植物、月亮、银
河,凡是我所经常看见的东西,全都是偶然群集在一起,并没有本质联系,
如同水的泡沫和海的波浪并无本质联系一样:一切都无所谓得很,不论事情
这样还是那样,事情统统都是可以互相替换的。这些东西消失了,便由另一
些来代替,生命在这个星球上熄灭了,就会在广博宇宙的某个地方,在另一
个星球上滋生起来:就像头奖总会按照彩票中奖的规律偶然落到某人身上一
样。硬把持续性赐与人类是可笑的,因为想要寻找出一个政权体制以便得以
在某个国家或者教堂里苟延残喘地多统治几年,永远只是一种持续性的幻
想。世界是在一场彩票赌博后所构成,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去追求人类的幸福
就是毫无意义的了,除非每张彩票都可获得一匹骏马,而并非大多数人都毫
无所得,那还算有点意思,那时候只可能存在另一种渴望,想要成为那名独
一无二的、不合理的大奖的赢得者。一个人既相信物质,同时却又相信人道,
这简直是胡闹,一个人只能相信物质,相信自己。正义并不存在——物质怎
么可能成为正义呢——只有自由不可能收买——看来似乎必须有一种正义存
在——而正义绝不能靠恩赐获得——谁有能力恩赐正义呢——事实上人们不
得不接受正义。自由是一种犯罪的勇气,因为自由本身便是一种犯罪。”
“我明白,”探长大声叫嚷说,浑身蜷曲,好似一头已经死亡的野兽裹
在白色的尸布里,躺卧在一条冷冷清清望不见尽头的马路边缘,“你相信的
只是你有迫害人类的权利而已!”
“说得好极了!”医生回答说,使劲鼓着掌,“好极了!你可算得上是
一个好学生,你敢于对我据以生活的信条作出结论。好极了!好极了!”(他
一面说,一面不断鼓着掌。)“我敢于说出自己的一切,什么也不隐瞒。我
致力于使我获得自由的谋杀和迫害。因为我只有杀死另一个人——今天七点
钟我便又要杀人了——我只有置身于令人软弱的任何人类法规之外,我便能
获得自由,我便能获得纯粹的一瞬间,何等可贵的一瞬间啊!它在强度上和
物质同样巨大,同样坚强有力,也同样无法估量,我从那些朝着我张得大大
的嘴巴发出的喊叫声中,从那些泪汪汪瞧着我的眼睛所流露的痛苦神情中,
从我弯下身子所见到的在手术刀下颤抖不已的、毫无反抗力的白皮肉上,映
现在我面前的只是我的胜利和我的自由,并无任何其他东西。”
医生暂停说话,慢慢站起身子,然后坐在手术台旁。
他头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五十七分,十一点五十九分,十二点钟。
“还有七个钟点,”从病人床上传来几乎听不见的轻声低语。
“给我讲讲你的信仰吧,”艾门贝格说。他的声音重又恢复平静和讲究
实际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和生硬。
贝尔拉赫什么也不回答。
“你依然沉默,”医生忧郁地说,“永远保持沉默。”
病人仍旧不予回答。
“你沉默,你永远保持沉默,”医生断定说,双手撑在手术台上,“我
如今已无条件地把一切都押在一张彩票上。我是强大的,因为我什么也不怕,
因为我对一切都无所谓得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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