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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魔咒-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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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兆同花费十年时间,逐渐使净园变成了一座古董。不过,很少有人知道,绕过大门口那道高大的影壁,往里走,原来是一个私人性质的未公开的博物馆。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西式建筑,拱形回廊,灰色斑驳的砖墙,宅子上随意的一个雕花细节都在告诉来访者,这是一处跨越了晚清与民国的老建筑。

净园对面是一所研究机构的后墙。从墙里伸出一棵老银杏树的巨大树冠,似乎有意于将两面分属不同院落的围墙加以连接。它的右侧是另一条胡同,与门前的巷道汇合,然后在两个院落之间终结。这样,净园无疑成为了一座独立,或者可以称为孤独的建筑。1963年冬,那兆同有留洋经历的父母双双上吊自杀。那兆同搬出净园,表明与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划清界限。这所房子由革委会接管,他自己接受劳动改造,去了门头沟劳改农场。在农场里,那兆同认识了他的妻子,农场干部的女儿苗秀娥。

重返老宅后,那兆同一直想让净园回复到他记忆中的庭院。在拆除了各种过渡时期的围栏、隔断、搭在园子里的简易房,净园一天天接近他的理想。屋子整理过了,旧家具放在里面。一天,在擦拭一面前清花梨木梳妆台时,从镜子里,那兆同发现,几乎是一秒钟的光景,那拉长大了。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如此陌生。她轻快的脚步声,快活的语调回荡在这处老宅子里,着实让人愉快。

那是三年前的景象了。除了妻子的唠叨,那兆同靠在新收的家具上,心满意足,觉得生活真的已经没什么缺憾。他继而想到,那拉就要过十六岁生日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才与她逼人的青春朝气相配呢?

在那拉十六岁生日这天,那兆同将一个项圈送给女儿。项圈上的小珍珠是他自己配上的,重点是,项圈上缀着的那枚大珍珠。珠子是老物件,不久前刚得到,就仿佛天遂人愿,他确认他刚好想要这么件东西。他亲手将项圈戴在那拉白皙的长脖子上,这珠子与她的肤色、她乌黑的眼睛相配,都是最合适不过的。他还没有仔细考证过珍珠的出处,他直觉它价值不菲,他心里希望那拉每时每刻都戴着它,鉴于它的贵重,他又告诫她好好保管,只在重要日子佩戴,最好藏在衣物下面,绝不轻易示人。

好光景总是转瞬即逝,生日后没多久,那拉开始幻听幻视,更别提这次的意外落水。

在那拉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接近黄昏时分,那拉的妈妈坐在净园西墙那片竹林下,将已经发黄的、落在地上的竹叶,一点点收进脚边的垃圾袋。

她动作缓慢,心不在焉。她没有将目光移向楼上那拉的房间,而是安静地望着丈夫继承的这座房子前的花园。落日的余辉照亮了这栋幽暗的建筑,此时的净园寂静无声。一直以来,为了打破这种寂静,他们习惯将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是那兆同必看的节目,净园的寂静里,飘荡着标准国语。但是今天,苗秀娥觉得客厅里闪烁的荧屏微弱有如萤火,国语新闻的语音也格外诡异缥缈,电视的声音并没有为净园带来家居的氛围,反而让整个院落格外落寞。好长时间,不再能听到躲在门廊前几株枝条繁密的木槿里的麻雀和草莺的鸣叫声了。往年它们会在叶丛里嬉闹,在草丛里觅食,从什么时候开始,净园就不再有鸟鸣声,连喜鹊也弃巢而去。这个时间,没了鸟的动静,哪怕是一点点昆虫的叫声也好。只有高大的老槐树和这片青竹,风过后,发出一点微弱的沙沙声。

净园从什么时候被声音抛弃了。

苗秀娥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发出点声音,目光停在正对着影壁后砖石路的主厅前。那里放着两口大鱼缸。往年这个时候,睡莲铺在水面上,几尾金鱼也正在悠闲游弋。现在,鱼缸清空,连后院那口早已干涸的井,也用木板和钢筋封了井口。

金鱼是一条条死去的。他们一条条捡出死鱼,那拉尖叫着说,鬼从鱼缸里走了出来。苗秀娥永远记着那声刺耳的尖叫,这辈子,她都没有听到过如此毛骨悚然的声音。而那口枯井,脸色惨白、周身颤抖不已的那拉说,她本来不想告诉他们,但她不能不说,那就是鬼的藏身之地。她不仅看见枯井里有水,还看到了淹死在井里的人。

她像被风吹乱的竹叶,任谁也无法抚平那么多的惊慌。

三年来,他们是在那拉的这些疯话中度过的。净园的每个角落,都曾出现过那拉所说的鬼。门廊的拐角,紫檀扶手椅,厨房,浴室,客厅雕花的镜子,他们从未看见令她惊恐不已的鬼,他们只是从那拉的眼神、表情和狂乱的举动里,知道她正在发病。他们束手无策,等着一场风波的结束。他们无法赶走鬼,也就无法结束她的胡言乱语。那拉的病越来越重了。事实如此,他们却都不愿这样想。

苗秀娥时常满目狐疑地望着那拉的一头黑发,而在那拉发现时,又慌忙转移目光。有时,她情不自禁抚摩她的后脑勺,希望将她的幻觉连根拔去。

已经衰老的离休教师苗秀娥无限疲倦地坐在竹子下,满面忧愁,心绪不佳。花园因疏于照看,草在疯长。她本来是来拔除荒草的,却失去了耐心,觉得这片茂盛的草长在了她的心里。今年,没有谁再有心思照看花园,花木汹涌,失去了控制。这是一种有害的激情,让人生畏。苗秀娥觉得她和丈夫,连同这座老宅,都因为那拉的突然发病,成了前途未卜的老人。

从厨房里渐渐飘出了中药的苦味儿。那兆同坚持早晚为那拉熬中药。西药用过了,但是只要看看那些昂贵药片的药理说明,他们就忧心如焚。副作用太大了,他们改用药效温和的中药。要安神补气,调节身体的阴阳平衡。中医说那拉体质阴盛阳衰,从而导致幻影纷叠。这种解释多少安慰了这对老夫妇。如果仅仅是阴阳失调,他们觉得问题似乎简单多了。他们不仅从药理上,还从饮食上调理那拉。他们让那拉休学,将压力和精神负荷降到最低。他们尽量在家里制造轻松愉悦的气氛,让那拉备受惊吓的精神得到修复。是的,情况似乎在好转,那拉比之前安静了很多,也较少提到鬼。但是,突发的落水事故让他们认识到,情况并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简单。她为什么出现在北海?这是一次意外落水,还是自杀?他们比谁都清楚,那拉是会游泳的。

由于难以平息的无奈与无名之火,苗秀娥用抱怨的目光看着这幢老宅。光线转暗,爬满围墙的爬壁虎让本来就暗淡的建筑更显幽深,风过后,凉意重重,她忽然觉得,那拉之所以幻听幻视,都跟这座老宅有关。她闹不清是受那拉胡言乱语言的影响,还是过于疲惫,一时,她觉得让那拉离开这里是对的,所有老宅子都是鬼魂出没的不祥之地。看看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当初费那么大劲争回来的房子,现在却鬼影重重,不得安宁,早知这样,还不如就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呢,从未听说筒子楼里闹过鬼。

苗秀娥捡起垃圾袋,放弃了整理荒草的念头,将手拄在腰上,站了起来。风湿病让她的双腿痛苦不堪。她从铺着细砖的小径缓步绕到客厅,穿过客厅走到飘出中药味的厨房,那兆同正将药锅从炉火上端离。那拉从医院返回的第一天,他们悄悄商量停药一天,他们需要尽量减少和那拉的摩擦,让她情绪平稳。但是晚饭前,那兆同还是取出草药,早早泡好,守在火炉前,看着药汁在砂锅里煎熬。在吃药这件事上,父女两人每天都要斗争两三个回合。老夫妇坚持不为任何理由和借口所动,一定要看着那拉在眼皮底下喝干药汤。

他们不会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从安定医院回来后,他们决定守着那拉。她的状况还远没有达到住院的水准,他们这样安慰自己,那拉还能与他们对话,她的生活起居也大致正常,除去想象中的鬼魂,她与正常人没有太大差异。然而,他们心里却滋生着越来越多的忧虑,他们将忧虑各自压在心底,但时不时地,他们会想到,那拉,最终会变得跟那些真正疯癫的人一个样子吗?

鬼语者

晚饭时,妈喊醒了我。我一直在睡,却怎么也睡不醒。我还需要两天,才能将该睡的瞌睡都睡完。瞌睡一直积累着,等着一起爆发。一直以来,我想不受惊吓地睡个安稳觉,却从未如愿。不过,现在我知道,“它”累了,我也累了,我被折腾得够呛,同样,“它”也不得清闲。许多时间过去了,我知道有一样东西,“它”和我是无法超越的。死亡。如果死亡能威胁到我,那也一定能威胁到“它”。我就是那只寄居蟹的外壳,若是外壳损坏了,里面的蟹也会跟着倒霉。我是被“它”摧残的对象,同时,也是“它”得以出现的理由。我们相互依存,互相攻击,过着别人看不见,听不到,无法理解的生活。

他们说我病了。他们看不见我说的鬼,就怀疑我幻视幻听。有段时间,连我也怀疑自己病了。当所有人都齐声说你病了的时候,你的确会陷入自我怀疑。在这些异口同声的人群中,不仅有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同学和老师。如果我不在英语课上大声吼叫,如果我不是极无教养地对老师说,“快把你的衣服脱掉吧,那上面沾满了溺死鬼的口水”,如果我不向什么也看不到的虚空投掷触手可及的书本、纸张和笔,并发出刺耳的呼叫——这一切都太过分了,为我赢得了无法更改的恶名。他们叫我鬼语者。

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的人。

客厅里,他们像往常那样坐着。我的父母坐在各自的扶手椅里,两双眼睛紧盯着我。他们太紧张了。这也让我紧张。我面前照例是一碗深褐色的药水,这是爸的杰作。我皱着眉看了看药碗,在他们开口说话之前就端起碗喝了起来。我没有病,只是泄露了秘密。如果我能料到,既然并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帮我,那么我就应该隐瞒秘密,隐藏恐惧与愤怒。恐惧与愤怒为我带来了同样的回报,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他们的恐惧,看到他们因为恐惧我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而生出的愤怒。

如果我能很好地隐藏自己,那么在遭到恶鬼袭击的同时,我将不至于为自己招来别的攻击,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

问题全出在我身上,我先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那张关不严的嘴又告诉了爸。我实在不愿意失去爸的信任,但爸相信我是精神出了问题。爸是唯物论者。爸将全部精力花费在古董收藏上,并希望我能沾染一点对这个行业的喜好。爸以自己在20岁就读完三大卷马克思著作为豪。妈是个钟摆,在有神与无神之间摇摆不定,在我和爸之间摇摆。最后,她决定做一个中间主义者,于是,她每天不仅要对着佛像烧三炷香,还要对着国旗飘扬的方向鞠三个躬。妈是新中国诞生的接班人,对红色的东西非常迷信。妈在客厅里挂了红色的灯笼,在平时少人去的房间都摆上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语录》。妈甚至让我穿上红衬衣,红毛衣。红色虽然让妈安心不少,对我却不起作用。我手腕上戴着红丝线手镯,腰上也围着红腰带。但是红色并不能阻止鬼的出现。色彩对“它”是不起作用的。

我头很痛,眼睛也很涩,可我很清楚,他们在观察我,想从我的脸上读懂,我是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问题,还是由于神经衰弱导致了幻觉。他们每天都在疑惑中苦恼着,既不能帮我,也不愿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秘密。他们小心地为我保守秘密,拒绝我的朋友探望,也谢绝了他们自己的朋友。他们这样做,全是为了我在某一天恢复理智时,能给我一个清白的历史。他们惧怕这样的现实,即,有精神病史的女孩既无法找到男人嫁,也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他们的忧虑都写在脸上、挂在眉梢。现在,他们在等我说出我为什么会去北海公园。他们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无可救药,是幻觉导致我的落水,还是我自行了断,跳了北海。最不可能的解释是,我是意外落水。

我一言不发,无声地咀嚼食物。妈将电视的音量调大了些,这么沉重的安静,我们谁都难以承受。我想这么说他们是会接受的,就说,我去北海公园,是为了散心,而我坐着的那块石头,太光滑了,我不小心滑进了水里。至于我无法自救,那是因为湖水下面长满水草,我被死死缠住了。

他们需要这样的解释,他们比我更脆弱。因为他们爱我。我在恶鬼出现时,第一反应就是躲在他们身后。他们抱住我惊恐不安、瑟瑟发抖的身体,却并不帮我驱赶那水淋淋的怪物,他们认定我发病了。糟糕的是,我的表现一定接近疯狂。我只想逃跑,远离恶鬼和它一身阴冷的气息,然而阴冷像寒霜包围了我,使我像一片颤抖的树叶。可他们感觉不到那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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