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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魔咒-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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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变了,连同她的容貌。我觉出,另一个人正透过这张脸、这个身体对我说。

“你会成为我。我要让你成为我。你被选中成为耻辱柱上的女萨满。这是最大的归顺,心里的归顺。我要你成为我的仆人。我自然会爱你,像爱一个忠诚的人那样爱你,像爱我的亲生子那样爱你。我对亲生子的爱不及我对你的爱。因为你是女人,你与我心心相印。你要像爱父亲一样爱我,要视我为父亲,而不是母亲。生你的人,恭亲王,将是爱新觉罗最后一代亲王。他将替爱新觉罗承担和验证所有的痛苦,忧虑而亡;而我会不死,我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已经活了近三百年,只要一个新的身体,我就会再次君临。我是圣母皇太后,我也是另一个女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身体。一半在阳面,一半在阴面;一半在上面的世界,一半在下面的世界;一半是人,一半是梦。你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梦。在紫禁城里,所有的梦都面向过去,没有一个梦会面向未来,因为,未来已经注定。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才能抓住现在;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才会拥有未来。衣服,已经将我们捆在一起,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荣辱与共。我要你成为我计划的实施者,只有当你摆脱受害者的地位,与我同在,你才能获得自由。然而,这一切都无须费力,你已经看见,让一个人消失,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当你问福锟时,安公公说什么都是对的,因为没有人能找到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据,你怎么证明那叫福锟的人曾经是绮华馆的主管?你怎么证明他和你一起去过一个倒立的地方——仅仅只是说出你的见闻,就会被视为疯子。当你站在这里,质问我,一个倒立的世界时,你难道没有觉出其中的荒唐吗?你一来,我就告诉你,那是一个梦。现在,放松下来,试着将你记忆中的一切看作是一个梦,只有这样,你才能与别人一样,你才不会被别人看作疯子。你知道在紫禁城,疯子将怎样度过这一生。

疯子的一生,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如若一个人想要从深渊里获救,只有一条路可走,自裁。自裁是最好的方式,但在这紫禁城里,一个人处置自己的自由,也要看是否符合我们的安排。对我们来说,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穿上适合我们的,世上最光彩的衣裙,装扮好自己。衣服让我们像宝石一样耀眼,像日头一样光辉灿烂。每一个靠近我们的人,都会羞愧于自己的晦暗与虚弱。穿着这样的衣服,会给人们以不可摧毁的信念。无论是谁,无论是多少人,都会在我们面前屈膝俯首。他们浇灌咒语,精心照料花园里的花草,是因为衣服要靠这种药物来编织。

人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形象,人们需要邪恶发给他们一粒定心丸。对于叶赫那拉以外的人来说,那股力量叫邪恶;而对于我们而言,这力量叫善心。我们强大的善心来自别人看不见的事物——恐惧。恐惧是每个人潜在的毒药,这毒药可以杀人。以后你就会知道,我们根本没有杀死任何人,是恐惧杀死了他。这就是秘密。人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说不清,看不见,却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恐惧有时是有形的,可以摸到的,这就是梦。少数人会在梦里与恐惧较量,更多的人用这武器刺杀自己,而不是刺向自己的恐惧。还没有人能战胜这个武器,当他被引导到恐惧面前时,恐惧会将他变成水滴或雾气。那些不怕我的人大多会这样死去。在梦里,被恐惧的幻想袭击。恐惧有时貌美如花,男人们会被迷惑;女人,会被消耗,变成一副空壳子。我得告诉你,恐惧已经盯上了恭亲王,自从他看到了火焰中的魅影,恐惧便会不断纠缠他,令他夜夜难眠。恐惧就是那个魅影,不断吸噬他的精髓,让他就像陷入了梦魇。陷入梦魇,便是进入死牢,没有人能帮他走出来,像病入膏肓的人无药可医,像你从绮华馆的墙里出来后,无法区分幻影与真实。跟你说吧,你能醒来,与你见不见恭亲王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并未召见恭亲王,你看到的,全是幻影。你需要的东西在我这儿——一杯花茶,仅仅一杯茶,就能让你区分现实与梦幻,区分自己与他人,也能让你陷入持久的梦魇,让你怀疑自己。怀疑,会将你耗成空壳。要不,我怎能对你如此放心?只有这样,你才会完全依赖于我。你会成为我的人。你已经是我的了,你早该明白这一点。”

许多刺尖叫着从耳朵和眼睛钻进了我的心里。我希望心离开我,这样,就不会有这碎裂般的痛楚了。

第六章密室对决

我对“自己”充满畏惧,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就越是心惊胆战,原因全在这里,我的梦穿着裹尸衣,尽管他们叫它衣服或是邪灵,可我清楚地知道,我身上裹着的,是件尸衣。那沉睡百年又醒来的邪灵依附在我身上,而我却感觉不到她,也看不见她;她附在我的梦的身躯上,那么,我就是父亲的噩梦!

影子

许多野蜂在我耳边飞舞。太后的声音嗡嗡一片,她没有回答我最关心的问题:从积翠亭出来后,我去了哪里,我是怎么回到寝宫的。我使劲想也想不起来。我脑子里有一只塞满东西的木盒子,当我想要碰触它时,它变成空白。我的心离开了我。

从储秀宫出来时,天很晚了。安公公一直没有出现,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地下花园。福锟没有了,绮华馆谁在照料?太后的意思很明确,我应该是她全身心的拥戴者,不能为自己留有余地。她说了那么多,每一句都是威吓,却并未能让我放弃初衷。我没有忘记,我进宫,是为了回答父亲一个问题,我要给父亲一个确凿无误的答案。翊璇宫处在微弱的光亮里。我适应了黯淡,现在,只有黯淡的地方适合我。

我在暗处坐着,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太后说了,父亲并不曾来宫里看我。依宫里规矩,父亲的确不会来翊璇宫,而且我们的谈话也只能三言两语,我不可能将所见向父亲和盘托出。太后说的没错,我看见的,只是父亲的幻影。父亲的手,是我幻化出来的。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父亲,怀着委屈和歉疚。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眼里幻影重重。如果我眼里全是幻影,那么刚才我去储秀宫,见到的太后,不也是幻影吗?我躺在床上,想着这一切,结果彻底糊涂了。因而,当一个影子由远及近,走到我面前时,我只是望着她,无动于衷。像是翠缕,太后身边的宫女。贵重的珠宝都由她送到碧琳馆或延春阁。这个幻影来做什么?如果储秀宫和她不是一个幻影,那么刚才她一定听到了福锟没有了的消息。她是除安公公外能证明福锟存在的人。可我凭什么信这个幻影?

她看上去逼真,像储秀宫一样。即便翠缕是个影子,何妨跟她说说话儿?我不在乎她是谁。翠缕跪在我面前,我跟她说,起来说话。翠缕并未起来。翠缕说,她跪着说话更自在些。我说,既然你愿意跪着,那就跪着吧。一个影子跪在地上又有什么相碍的。

翠缕

福锟已经不在了。我是去送珠宝时知道的。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方才在储秀宫里听公主说,我才知道,他已经没有了。宫里只有太后身边的人才知道“没有了”的意思。正如公主所见,“没有了”,就是什么都不曾留下的意思。不会有遗骸或是别的什么痕迹。他仅仅就存于几个人的记忆里,而且要不了多久,就连记忆也会变得虚幻而经不起推敲。这样,我们倒宁可相信,根本就没有福锟这个人。所以太后才会说,“宫里有过这样一个人吗?”太后倒并非想要否认这个人,而是在太后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扔掉,或是被替换的。我们这些奴才,早已习惯以这样的眼光和态度看待自己。奴才就是这样,卑贱和无足轻重就是我们的含义。所以太后这样说,是没有什么错误的。我们也常常做着这样的准备,有一天,会消失,被替换,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不留痕迹。所以福锟“没有了”,并不意味着恐慌和畏惧。对太后而言,对我们而言,就只是意味着他已消失和被替换。由于我们早已接受,因而遇到这样的事,才能保持平静。福锟从“没有了”的那个时刻,就已经从他人的记忆里消散,这远比死亡来得彻底。然而,“没有了”的福锟对于奴婢而言,却并非消失,而是缺失。我来这里,是因为奴婢曾深蒙此人眷爱。现在他不在了,只有公主还在提他的名字,想要证明他曾经在过,这让我感动。公主离开后,我心里的缺失感愈加强烈,一时间,我很想跟公主您说说这个人,或者仅仅只是念念他的名字,也算是对他的怀念和祭奠了。所以我只能来这里。

我与福锟虽然常见,但总共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几句。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愿的?我是一个伺候人的宫女,按吩咐做事,对主子的一切东西都不该抱有非分之想,福锟却知道,我心里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有一次,福锟问我,姑娘,你要的东西,我可以送你。我愣住了,问,我可曾要过什么吗?福锟说,你想要一件绣满海棠花的春衫。我对他笑了一下,就离开了。在宫里,这是天大的罪责,无异于偷窃,但福锟愿意为我承担。在问完那句话之后,又过了一阵子,我再去绮华馆时,他将一只小包裹递给我,说,拿去吧,是你想要的。

我摸了摸包袱皮便知道,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东西,一件绮华馆织造的,绣满海棠花的春衫。我没有穿这件衣服的机会,只能在自己狭小的住所,等其他宫女不在的时候,偷偷看一眼这件春衫,摸一摸上面的花纹。夜里,我枕着这件衣服入睡。这就是女人的虚荣,愿意冒死去换的虚荣。福锟愿意满足我,因为这件薄衫,福锟打动了我。每天,即便我不来绮华馆,我也知道有一个人陪着我,有一束看不见的目光在远处注视着我。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此,我只有想着这个人时,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我们之间有一道神秘的感应,我能知道他是否在想我,能感觉到他的爱护。我就这样过着每一天,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这在宫里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你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你怀有私心,那么你对主子的忠诚就掺了杂质。但我一点儿愧疚都没有,我发现,即便是一个奴婢的生活,也会因为他人的关爱而变得不同凡响,我,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此便获得了自己的分量。我每天都在体味被爱的感觉,这隔着一重重宫殿而默默陪在身边的暖意,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有形。他就在我身边,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伴我做每件事,与我说话,抚平我不小心做错事而带来的挫折。譬如说,我不小心将香灰撒在太后的扇子上,留下难以去除的痕迹。太后眼里可是不揉半点沙子的,太后的这些习惯已经渗透到我们的习惯里,若不这样,我们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能令太后满意。所以我看着这扇子上的污点,觉得犯了天大的罪过。我当即跪在地上,向太后屋里供奉的白衣大仙祈祷,却难以平息心里的不安与愧疚。我回头问那一直陪着我的人,他就在侧旁,我问他,该怎么办呢,我要不要为这件事去死呢?他摇摇头,示意我将扇子放好,太后永远不会用那把扇子,有那么多扇子,用的人又只会是太后的奴婢,所以,将扇子收好便是了……福锟替我解决了很多难题,从未间断过。一直到前几天,忽而,关于他的一切,我再也感觉不到了。我不能打听,只觉异常孤单,我焦虑地想要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愿他是出宫了,我一直不敢想,他是“没有了”。“没有了”,是最为严厉的惩罚,一个人会像雾气般消失,踪迹皆无。宫里有这种死法,安公公经常以此法处决犯错的人,这远比鞭打来得更方便更有效,我不愿将这种死法与福琨联系在一起。

在宫里,我们不能问这样的问题,他犯了什么罪。犯任何罪都是可能的。因为无论何种样的罪过,都可以被命名和发明。安公公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恐惧,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像猫一样身姿轻巧,狗一样嗅觉灵敏。想逃出这个人的眼睛,是十分困难的。我们也不能问,那个人去了哪里?甚至我们将要去哪里,在何时何地被以犯罪的名义“没有了”,我们也不能问。在宫里,我们知道的东西只限于我们所服务的事,我们除了知道有“没有了”这种刑罚,对一个人是怎么“没有了”的,也是一无所知。所以,公主,我只是知道福锟“没有了”,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没有了”的,而且,我不该知道更多。我来这里,只为了说说这个您刚刚提到过的人,为了对他曾经给予我关爱的一些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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