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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魔咒-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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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对皇帝说,万事万物总归有个根由,皇帝眼里的消沉与黯淡,总归有个源头,难道皇帝没有抑或不想,还是无法找到这个源头,看看“消极”到底是何物?

皇帝在我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是。

是说他早有此意,还是说,我们现在找找看,看看黑与暗以及所有消极事物的源头?我们望着对方,同时想到裂变的瞳孔,眼睛里的眼睛。在我们互相询问时,我们正在靠近某个答案。然而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怀疑和背叛。

事实上,在看到皇帝肩头月光留下的灼痕后,我写了一封家书,向父亲寻求解释和帮助。我的问题夹杂在看似普通的寒暄和问候里,父亲只要将每个句子里的第一个字串在一起,就会看到我的问题。

月色会灼伤人的皮肤吗?月光会置人于死地吗?我在等父亲的回答。

父亲是保和殿御笔点中的满蒙第一位状元郎。

父亲熟悉汉人的学问,同时了解满蒙的历史与掌故。可我的问题太奇特了,父亲难以回答。我等了很久,才等来父亲的回信。父亲在信中,依常规先是写了一大段问候与炫丽的祝词,最后,父亲又依范例规劝说,你蒙受皇恩眷顾,应该在每一日里反省自己的言行,时刻留意自己的举止是否合乎规范。研究宫中礼仪和律令,母仪天下是你无可推卸的责任,辅助夫君则是你至高无上的光荣,将你对皇帝的忠诚化为普照大地的暖阳,将你的疑虑弃在脚下,因为,它不能将你引向正途。

父亲几乎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叮嘱我,要小心服侍皇帝,不要忘记自己身上的重任。我的重任,就是母仪天下。父亲希望我不要随意起疑,惹祸上身。只有我能读出,父亲在字句中,藏着的另一番话。

父亲说,你问的问题十分危险,父亲很为你担心。一旦进宫,命运就已注定,所有与你有关的事,无论好坏,都超出了父亲的能力。你的生活,要靠自己维护,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随同父亲的书信一同抵达宫中的,还有一些我素日喜爱的吃食,香囊手袋之类的手工,这都是母亲的慰问。在丝绸包裹的最底层,压着一本《纳兰词》。是圣祖仁皇帝时的词人填写的词调,而这个本子,是父亲的祖父在当年费心收集的珍藏。父亲曾说,它是自纳兰词问世以来最珍贵的一本,书里留有作者的痕迹。父亲没有说何为作者的痕迹。我猜,是指词人的印章和签名。我仔细看过这两处痕迹。若真是作者的亲笔签名,这字迹离现在也有近两百年光景。这位词人暴亡后,他的家族随之衰落,荣华如烟云散尽,光景凄凉,竟是如同《红楼梦》里的段落。书和纳兰容若的签名都保存得很好,完好如新。父亲在沉默了两个月之后并未回答我的询问,而是说“如鱼饮水”,岂不暗指答案在《纳兰词》里?

纳兰词在刊印之初,是人人争唱的词调。纳兰词调,是我做女孩儿时的读物。我读纳兰词,会生病,会染上伤寒,还会沉睡不醒,有时天会忽然间阴沉下来。三十一岁暴亡的词人,许多词是写给他早逝的妻子的,词人没完没了叨念亡妇,在字句中留下种种猜测,使这位亡妇凄迷莫测——纳兰容若,这位近两百年前的词人,在向一个消散了的亡灵做无休止的倾诉,好像她在他身边倾听一样。

我一直在躲避这本书。

大婚时,我有几十个箱笼搬进宫里,唯独这本书,进宫前一夜,我将它从嫁妆中取出,放回父亲的藏书楼。既然是曾祖父留下的珍本书,只有留在原地才算妥当。我这么想。可我真正的想法是,我不要这本书跟着我,我要离它远一些。然而,整理箱笼时,本该待在藏书楼里的书,却出现在我眼前。

它是怎么跟着我从大清门一直走进了承乾宫?

端午节,我备好一份礼物,很郑重地将书包好,跟礼物放在一起。我在信里说,《纳兰词》一直都是父亲珍贵的收藏,交还父亲,将它保管在藏书楼里,该是这本书最好的归宿。

我不可能记错,书已经回到了藏书楼。因而,当我从父亲送来的小箱笼底部看到这本书,一时,好似往日一直想要摆脱的梦,再次追上、抓住了我。

这是它的意愿,是它尾随我,进入宫廷。它借父亲的书信,再度回来。

我抚摸这本书的封皮,纸张的纹理,上面微微凸起的字迹,一阵颤栗掠过全身。它就想在这里,我无法改变。我虚弱地坐在书旁,不知该如何处置它。沉思良久,我将它放在平日不会打开的箱笼底层。我想我永远不会再翻阅它。父亲不大可能特意将书送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书里所有的字,都印在我脑子里。我的记忆,连我自己都深感恐慌。我看过、读到的书,会一字不漏地留在头脑里,包括每一个字的特点、刊印时的瑕疵。整部《红楼梦》全装在我的脑子里,无论哪一段,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背出,一字不漏地默写。我没有在宫里提到我会背《红楼梦》,只因说出来可能会被视为卖弄和炫耀,尤其是在女人识字不多或是完全不识字的环境中。

这些,父亲是知道的。父亲没有必要这么做。在我将这本书压在箱子底部前,我抑制着心里不断翻滚的惶惑,翻了翻这本书,看看里面是否夹着别的什么,一个纸条,或是另一封信。

里面什么都没有。

李莲英

太后的双眼隐没于珠光宝气中,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审视着每个人,盾牌一样将所有人的目光挡在外面。

总管太监叫李莲英,是受太后恩宠的安德海之继任者。

没有人愿意向那张脸上看一眼,那是一副脸的盾牌,拒绝探视。在宫里,只有太后的养女,固伦荣寿公主是一个例外。

宫外盛传李莲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我从未见他处罚过谁。进宫后依然听到宫眷们窃窃私语,说他杀过很多人。我不能将李莲英与杀人联系起来。我时常想不起这个人。这奴才浑身上下并无奇特之处,甚至可以说毫无特点。因为毫无特点,我很难想起他的面目。若是让见过李莲英的人坐下来细想,会觉得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若是单独回想这个叫李莲英的人,他的脸、下巴和嘴的形状,无人可识。关于那些与别人不同的,单单属于他的特征,再想也是一无所获。我努力回想我见过的李莲英,不但一无所获,还会因为无法触及他的形貌而焦虑。想想吧,我每天都见到这个人,却想不起他的样子,而且越想,越是怀疑宫里是否真有其人——在我脑际中晃荡的,仅仅是一个名字。

一个人与一个名字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于李莲英,名字是他的全部,若是没有名字,这个人便是子虚乌有。当然,不可否认,李莲英是内宫主管的名字,而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是一个人。这个人叫李莲英。我在记忆里搜寻我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他的外形与轮廓是那么不确定,难以辨认。他的面貌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停留片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随时出现在宫妃女眷面前,他深入后宫的角角落落,还有那些远离东西两宫的许多荒废的庭院,那么多被遗忘且正在腐朽衰亡的女人。无疑,他关联着宫里绝大多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来,传太后的懿旨,提醒各大节日的安排,妃嫔们该准备的礼物,平日里的赏赐与处罚。外省官员觐见皇帝,必须经他的通报和审查,也由他决定哪些人会被接见,哪些人要遭遇拒绝——他是执行人,又是监视执行之人。在宫里,他无处不在。

在宫中,他无处不在,如空气般无形而重要。可他到底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吗?这是最大的疑问。我的印象里,没有这个人存在过的迹象。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根本捕捉不到这个人留下的痕迹。我问宫眷对他的印象。她们说,他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除此之外,她们不能说出更多的内容。她们其实像我一样,对他一无所知。如果她们想一下,我相信,她们会感到惶恐。比如说,这个人是长脸还是圆脸,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身高大约是多少,他是扫帚眉还是根本就没长眉毛?这些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每个人都给过我一些回答,却没有谁的答案是相同的。宫眷们依靠的是猜想,而不是眼之所见的印象。她们习惯信任已有的答案,而不是眼见为实。恐怕,只有我还能思考这类司空见惯之事。我入宫不久,还没有染上宫中积习。

那么,这个人靠什么,让别人知道,他是李莲英,而不是高莲英或张莲英?在我的注意力离开他模糊的形状时,答案渐渐明朗起来。全凭了一个名字和一身衣裳。名字是太后赏赐的,衣服也是。李莲英凭借一个名字和一身装束,在许多奴才中得以被辨认。虽说,太监的衣服大同小异。李莲英的装束与旁人却有着显著的不同,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总管身份。太监们的衣服来自内务府织造处,李莲英身上的衣服一望而知,出自不同的地方,就像同样的布匹经由两个手艺大不相同的裁缝之手,即便事先定好衣服的款式,结果却大相径庭一样。人们是从对衣服的印象中记得或是认出他的。这等于说,是衣服的特征替代了这个人的特征。

李莲英在自己一身衣服里消失了,同样,他也消失在他的名字里。没有人真正看见和记得他。没有特征就是他的特征。说到底,他不是以人的方式出现和存在的。

大内主管李莲英像盾牌一样立在太后身边。许多一模一样的早晨,是这样开始的。天亮前,站在一群问安的宫眷中,可以悄悄将视线在太后与总管身上来回移动,会有眼花缭乱的感觉,会发觉他们身上的衣服有着异样的活力,而衣服里的人,却因衣服的这种格外令人瞩目的特征忽然间隐退和消失了。倘若紧盯着一处花纹看,那些静止的纹理,恍惚间,都在动,蝴蝶会飞,而花卉在不断张开,花的枝蔓、叶片,都有着异样的活力,又像绳索编结的网一样结实牢靠。它紧密地缠附在衣服里的人身上。

我在清晨问安的队列中,常常陷入这些胡思乱想中。这都是些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株连九族的胡思乱想。我控制自己尽量不要有这些危险的、时不时让我颤栗一下的想法。可我无法阻断自己顺着这个想法试探,我甚至认为在衣服所簇拥着的太后身后,是有第二张脸和第二个身体的。这些总是纠缠着我,让我好似站在一片骸骨与废墟之中。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胡思乱想吗?我向四周看去,每张脸都有皮肉有血色,又都很平静,只有我站在边缘——一个分裂的边缘,像生和死的鸿沟一样深邃的边缘。

午休前,我要为太后念书。我心里怀着的缤纷混乱的猜测和幻想,虫子般爬满了我的心,我不得不将它们藏在平静的面孔和波澜不惊的声调下。这就是我说的分裂。自然,我可以将自己引入这部消遣读物所描绘的园林,以及一个又一个由文字雕琢的女人。这部书在宫里宫外都很受欢迎。慈安太后的多宝格里也存着这部书,嫔妃宫眷们即便不识字的,也多少了解这部书的情节。养心殿里有这部书。独独皇帝不同,我从未见他碰过。说来,这部书只以微少的笔墨暗示了它和宫廷的联系,书中的园林,很像皇帝提到过的圆明园中的畅春园。不同的是,一个已经被焚烧,一个正在由文字建立,又最终为文字所荒废。大观园,不是毁于一把大火,而是在文字和诵念声中渐渐失去了活气,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离世,园林渐渐已成幽灵之所——我以极缓慢的语速念着这部书,遇到太后感兴趣的章节,还需反复念。我的声音强压住头脑里纷乱的想法。仅仅将文字念出来,简单而平直地念出来。声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太硬,也不能过于无力,要以合适的音调将太后送入睡眠。

太后双目微合,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知道,即便进入储秀宫也并未能缩减我们之间的距离,念书不能改变之前的嫌恶。周到的问询与照料她的起居,并不能使我们的关系得到缓和和改善。我们的关系始终是紧张的,除了念书外,我们间无话可说。我不得不认为,这是太后为了缓解与亲生子关系的小小让步。于我,却是每天必经的惩罚。储秀宫的“消极”一再惩罚我。我来,也一再证明初来时的挫败与沮丧,并非出自对太后过度的敬畏恐惧,而是由于“消极”。只要进入这里,就会被消减,快乐在消逝,顺畅的呼吸变得急促,所有发自心底的声音或举止都受到警告和阻止,一切自然而然的情感都必须抑制,甚至连我的脸色也晦暗下去。这是未被了解的丧失感,充满了追悔莫及的悲伤,它侵蚀我,钻入我的指甲和脚踝。

鬼打墙

我陷入后宫生活,越来越忙碌却一无所成。我一直未能怀孕。每天我们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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