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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魔咒-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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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上了太后赏赐的吉服,像每个昨天一样出入于宫苑之间。没有人能再看见我,这是一套结实的刑具,紧紧捆绑在我身上,从此不会再离开了。
我正在融化,像雪和冰,变得单薄而透明。这些改变不为人知,衣服直抵我的咽喉,高领子、长袖和盖住双脚的袍裾,遮蔽了我。我头戴凤冠,流苏与垂饰掩盖了我的大半个脸,就这样,衣服将我好好掩埋了。我走动,从宫眷们的目光里走过,也只是一件衣服走过而已。我僵直地站在众人之中,也仅仅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吉服罢了。我正在被炽烈又冰冷的火烘烤着。我在变得干瘪的同时又在融化。我的分量渐渐变轻,轻如鸿毛,我走来的时候没有人听到我。我的形体被衣服小心维护,没有人看见我的变化。衣服裹住了我薄而透明的躯体,没有人意识到我已是半生半死。只有我知道,我正在一点点缓慢又无比清晰地死去。从手指脚趾开始,从头发和皮肤开始,死的寂静正在夺取我的气息和音容。每天,宫女们帮我脱下礼服时,不需要镜子,我能看见今天又失去了多少自己。那些镜子,该死的镜子,我命人将所有的镜子从屋子里撤去,我还需要镜子么?我已经改变。而我所有的改变,我的仆从是看不见的,她们被衣服征服,害怕碰坏这绚烂吉服上的每一个饰物,每一个花边。她们像对待一个上千年的玉石杯盏一样谨慎又诚惶诚恐。她们害怕而不知原因,她们看不见穿着衣服的人正在消融、变淡,正像轻纱一样似有若无。如果我曾经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海棠树,那么秋季提前到来了,树上的叶片正在飘零,而我不会再在第二年的春天复苏。如果我曾经爱过,我的爱正在淡漠,我已感觉不到初入宫时的热情,热情已经冷却。可是,我依然每天端坐在正殿的凤椅里,我在等一个人出现。我的心正在冷却。我保留着等待的姿势。我有一个固执不变的想法和理由,我在等一个人出现。
我就这样等来了他的死。
今夜,月光以从未有过的慷慨,照亮了庭院的角角落落。这个时候皇帝绝不会来。我亲手做就的千字伞没有用,它难以对抗这么强烈的月光——像是最后一次尽情抛洒,又像末日临近,月光无所顾忌,如一场大雪覆盖屋宇和庭院。我听说皇帝已经移居乾清宫,远离宫闱。我就这样,身着华服,在灼灼月华下前往乾清宫。我只是想看看他所在地方的檐角,看看他印在窗户上的影子,或是看看被许多灯照得通亮的、有他在的宫殿。我无声无息,在将要完全消散前,获得了自由。我信步走过这复杂而阻碍重重的长巷,再没有移动的宫殿的魅影和鬼打墙般迂回不畅的道路。我站在了乾清宫前宽阔的广场上。
雪是这样落下来的。
他住的地方像往常一样亮到了极致,但是在这么明亮的夜晚,乾清宫也只是一片黯淡的阴影。我是我身上的衣服,我站在月色里,身上满缀的宝石在月光下像一盏五彩的宫灯。他是被这盏灯吸引的。我看上去像一个亮斑和一个幻觉。他是被颜色和幻觉吸引的。他穿着一件暗蓝色的常服,像墨点,出现在冰片一样的月台上。他撑开我送与他的千字伞。月光如此配合这个夜晚,我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丝毫欢愉,我无声无息望着他。他脸上倾泻的笑容,一如月光的清澈。他本来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单纯的人,所有的人都误解了他,他备受谴责和训斥。皇帝,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这是我想要说的话,也是我全部的心愿,我们走吧,这就离开。他像是听到了,他走进了一片大海。趟过这片大海,就能离开这里。我是这样诱惑他的。我没有出声,没有笑,我却用这一身的光芒诱惑了他。是啊,正如太后所言,我蛊惑皇帝,诱惑他与我一起走,去一个地方,永不回头。这是我唯一的想法,这个想法充满了我,充满了这尊吉服。
无疑,这个想法是邪恶的,这个想法当着我的面杀死了皇帝。月光,我们在那一刻都忘了月光。我们其实都记着月光,我们知道我们将在在月光中汇合,除此没有别的地方,没有别的办法和机会。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我们知道将不会有下一个时刻,仅仅余下了一个片刻的长度。月下,他弃伞,走向我,跟我一样,被吞噬,消融。他像雪花和冰糖,身披厚重的月光、白霜和大雪。他是那么单薄,他的热量被月光吸收,他的分量变轻,身量变薄。月光是太后赐予他的另一件吉服。我们在各自的服饰中艰难汇合。从手指、脚趾、头发和皮肤开始。他像我一样变淡,变模糊。只有笑容,很浓很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在对我说,我这就跟你走,离开这里。月光里这是他唯一的想法,唯一想说的话。
“你看到了,月光会杀死我。”
“皇帝,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
“好,就这样。我知道这一天终要到来,而你会陪着我。”
“是这样,皇帝。”
是这样,皇帝,你正在消失。你的手和脚化为月光,你眼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你眉毛上结着霜花,你的双眼正在化为雪里的花,而我在你的注视下,也正演绎着你经历的这一切。
该结束了。
同治皇帝
该结束了。
在我一生的十九年里,我并未住遍紫禁城的每一处宫殿。我每天都在更换住处,或是计划着更换住处。但这并不足以让我了解和熟悉这个地方。
我一生中最初的六年,住在圆明园。我想,除非这地方一把火烧了,我是不会离开的。在我七岁那年,它果真被一把火烧焦了。此后的十二年,我住在紫禁城。一个人花十二年时间破解这座密不透风的城,显然是不够的。每天有三十个太监忙于清理我选中的屋子,捧着我的被褥、食盒、香炉、玩具和灯烛,将我选中的地方收拾一新。服侍我的太监从不问,皇上,为什么要换住处,或是皇上,您今晚睡哪里?我随时可能更换住处,即使在新换的地方只坐几分钟,或已是夜半时分,我总是说换就换。奴才们随时适应我善变的主意,以最短的时间,弄好我需要的一切。
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入睡的地方。
住遍紫禁城的每一个房间,既不是我的愿望,也不是我的喜好,而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无法停下来。我脑袋里有一根骨头在跳动,我控制不了它,它让我难以入眠。在它跳动到最剧烈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更换一个睡觉的地方,要不,我的身体会随着它的跳动而跳动。就像一个人骑在马背上,而这匹马又恰好走着世上最颠簸的山路。圆明园着火那会儿,我们跟百姓说要去热河围猎,逃出京城,一路走的,就是这世上最颠簸的山路。一年后,我们重返京城,我住在了紫禁城。我不喜欢紫禁城,虽然我回来时,已经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了。
我是在做了皇帝后,才变成这样的。最初,我脑子里的那根骨头还比较安静,不像后来抖动得那么厉害。我趴在床上,叫一个太监,整夜不停,安抚从后脑到脖颈上的脉络,就能入眠。可我飞快长大了,我脑袋上那根骨头也随着我飞快长大,它跳动得更起劲儿,更剧烈。夜间,我总是坐卧不宁,只有换一个住处,才能让它平静下来。我白天理政的地方在养心殿,晚上住在哪里,却由不得我。这一点,连两宫太后也只能对我放任自流。
其实,多年来,两宫太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要太监们守口如瓶,谁要说给太后听,我立刻会杖毙他。这种事,我说到做到。一开始,我只是在养心殿里变换住处。养心殿有三十多个房间,有时我一晚换三四处。大多房间都有桌案和榻,住起来倒也方便。在我看来,没有一处地方不可以是我的御床。每样东西,以皇室的规格,都是巨大而沉重的,桌案、座椅、宝座都可以当作床铺。我有时睡在批奏折用过的桌子上。像三希堂那样狭小的地方,只需让人将榻上的炕桌撤去即可。我从不理会祖先的收藏,我只想要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安静一阵子,否则我难以入眠。
我头上那根不停跳动的骨头,在为我提供方向和地图。虽说我是紫禁城的主人,我却对这里缺乏了解,有许多宫殿藏在远处,暗处,不为人知。后来,我在养心殿里换腻了,我随口说出的地方,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我却知道如何去那里。我毫不犹豫指出一座阁楼或内室的位置,在某宫某殿,走哪条路,拐几个弯道,经过多少扇大门。太监们立即行动,快速穿梭,准确无误地将我放到指定地点。我不喜欢坐在黑乎乎的轿子里,也不喜欢龙辇。有六个太监轮流背着我,大多时候,我自己走,等到了地方,我坐在一个太监的背上,看着其余的太监不停在我眼前晃动。一会儿工夫,他们跟我说,皇上,收拾好了,您就寝吧。
事情就这么简单,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命令。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长大了,我脑子里那根骨头也跟着长大了。有时,我一夜要更换五个地方方才安歇。我不满意太监的进度,尽管他们总是又快又好。可当他们还在埋头忙碌时,我就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我头上的骨头又跳了起来,我来不及吩咐他们,就信步而去。我直奔下一个我要去的地方。有时,只有一个随身太监跟着我,有时,连随身太监也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健步如飞,闪电一样离开那群繁忙的瞎子,好像晚一步,我就会从马背上跌落,跌入深渊或是乱石丛生的地方。这样的梦我做了很久。我不断离开,离开,离开,更换卧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后来竟到了慌不择地的地步。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夜去了哪里。一觉醒来后,有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方,有时是在一堆杂物里,有时是在一处戏台上,有时是在废弃的小厨房。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灰尘、蛛网和黑暗。我害怕黑暗,但是我脑袋里的那根骨头命令我时,我却已顾不得光线是否能追上我。我一大早从这些地方走出来,十二个宫女围着我,一齐动手,将我弄干净。宫女们手脚麻利,无论我弄得多么肮脏,多么不可思议,她们总能将灰尘一粒粒清除,将蛛丝一根根剥离,将我蹭在身上的各种痕迹、颜色,统统扫去。什么事也难不倒她们。最终,我总是一尘不染,很好地保持着皇帝的颜面。
这件事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直到太后说“皇帝,你该认识一下这位格格”时,我的怪癖才稍稍收敛些。太后让宫女在我面前展开一幅画像。我脑子里那根跳动的骨头,渐渐安静下来。太后说,她是阿鲁特氏。阿鲁特,这个姓很好听,像夏夜的凉风。我琢磨这几个字,当我在心里轻念这个姓氏时,夏夜的凉风抚摸着我头上那根狂躁的骨头。我完全安静下来,不再不停地更换住处。我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坐在宝座上,命人将养心殿上上下下清扫了二十一遍,直到日头照在每根柱子上都会滑落下来。我又让人在殿里焚起各种各样的香,直到殿里陈设的每块石头都闻着香喷喷的。从这一天起,我就坐在养心殿里等阿鲁特氏。在她还未被迎娶时,她就已经在我眼前的金砖上移步了。以前,我在的地方总要灯火通明,摆满灯盏。从这一天起,我需要更多的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黑和暗。到处亮堂堂才好迎接新人。宫里太旧了,她恐怕很难适应。这样想着,我就让太监拿来更多的灯,挂满养心殿的每个角落。后来,即便在白天,去一处地方,我也要让人打着灯笼。灯光里有一条我能看见的路。阿鲁特氏从这条路上缓步走来。
每次,说到太后,我说的,必然是母后皇太后。我视母后皇太后为生母,虽然她并不是我的生母。虽然,我面前的道路,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处。我的生母,在父皇去世后,徽号是慈禧。慈是慈祥的意思,禧是仁爱的意思。可她既不慈祥,也不仁爱。我不能不说,父皇一直活在过度的幻想和错觉里。我是从他垂死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的。他总是看着我身后,好像我背后还站着一个人。有次他想抱我一下,我走过去让他抱,尽管我并不喜欢被抱,但他快要死了,我只好让他抱一下。他伸出的臂膀却推开我,我想他到底要抱谁呢?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他抱住了另一个人——我是说,如果他抱在怀里的是空气,那么,无疑,我也是空气。他是皇帝,即便在几天后,他将被称为先皇,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我只能说,我看不见站在我身后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他声称此人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唤我去榻前,可他还是看着我身后的人。他说话,也是对着这个我看不见的人。他的目光越过我,像看着永恒不变的玉玺。他这样专注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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