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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寐语-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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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小钱的地儿,你这么大的事,我真帮不上忙。”
我早料到他会如此,遂安静地把存折推到他眼前。
邵驹表情有些尴尬,笑着说:“章小姐,我不缺这点儿钱……”
他还没说完,我又低头从包包里掏出一份房产证,压到存折上。
那是我已故的父母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他们那代人赶上了集体分房的好时光。照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房价,这套位于老城区的商品房若脱手,价格当在一百五十万元以上。
邵驹的眉毛终于不自觉地跳了下。
我冷漠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今天的物质筹码已经给得够多,接下来需要加点儿情感筹码了。于是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眼眶立即泛红。我从来就知道我的相貌与泪眼婆娑这种示弱的表情出奇地相配。那是属于女性范畴的柔弱无助,再加上我是个哑巴,这种悲苦便显得越发有根有据,它还可能顷刻间将邵驹置于施加援手的强势一方——我想,这大概能满足他的男性虚荣心。
邵驹果然不自觉地目光转柔,尽管他脸上还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可我知道此人的心理防线已经松动。我再接再厉,眼巴巴地看着他,拿笔在纸上飞快地写:我只有一个姐姐,我不能看着她不明不白地死去,邵先生,求求你。
我来之前调查过邵驹这个人,我知道他来自小城市,是家中长子,从小没少代替父母照顾和管教下面的弟妹,他很重手足之情。
邵驹看到我写的东西,禁不住动容了,他退去油滑的笑脸,换上正经的口气说:“章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要我做的事不在我们侦探社的服务范围内。这样好不好,我在市刑警大队也有战友,我托人帮你问问,看看能不能重新立案……”
我“啪”的一下合上本子打断他,垂下眼睑,狠狠咬了下唇,让眼泪刷地流下来。然后我抬起眼看他,重新翻开笔记本,用笔写道:他们会相信一个哑巴吗?
邵驹为难地皱眉,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我流下眼泪,却飞快地用手背擦掉。我不再纠缠不休,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收入背包,然后朝他微微鞠躬,快步转身离开。
我数着我的脚步,我想我不能走得太快,可也不能走得太慢,我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就在我快走出侦探公司所在的小区时,身后传来邵驹的声音:“哎,章小姐,等一下。”
我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直直看向他。
邵驹脸上绷紧,大概仍然心存不甘,可人已经跑到我跟前,便由不得他再优柔寡断。他伸出手,把我特地遗忘的笔记本递过来,没好气地说:“这种小姑娘把戏,往后别再让我看到。”
我接过本子,装作羞愧难当,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邵驹表情松动,语调稍微缓和了点儿:“算了,你那件事,我也许可以试试,但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查出来的结果怎样,你都得冷静,好吗?”
我做出恰当的惊喜的表情,抬眼看他,轻轻地点头。
“我的价格不低,可也没离谱到要你卖房子的地步。把你那房产证收好了,别动不动拿出来。”看到我认罪态度良好,邵驹的口气已堪称温和,“行了,回家等消息吧。这事一有进展我就会通知你。”
三、杀人动机
邵驹的调查很快见效,一星期后,他把我找去他的办公室,声称发现了一些线索。
我是第一次踏进他的地盘: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内一片杂乱,墙壁上、黑板上贴满了我姐姐车祸的图片、新闻报道,还有周荣斌的个人资料、周荣斌新娶妻子沈秀娥的照片和材料。
“你姐姐和周荣斌曾经是公认的金童玉女。”邵驹指着他们的结婚照说,“婚礼在丽晶大酒店举行,排场很大,来宾众多,很多人都记忆犹新。”
我当然记得,在姐姐的婚宴上,她穿着一袭雪白的鱼尾婚纱裙,那裙子裁剪得体,将她的身材取长补短,勾勒得柔媚动人。
可真相是,她本人胸部平坦,常年动刀见血,不苟言笑,跟女性美相关的很多形容词都用不到她身上。
为此,她曾经真诚地担忧过,在嫁给周荣斌后,她曾照着他的喜好改变过自己,穿自己不喜欢的裙装,描眉涂唇,看上去妩媚了许多,可我很不喜欢。
我于是直言不讳地说,她成了一个叫周太太的陌生女人。
那次姐姐与我不欢而散。
“你看这里。”邵驹飞快地翻出几张照片,同样是那场婚礼,不同角度,不同场所,相同的是里面都有一个年轻女子。
我微眯眼睛,邵驹指着那个女子说:“看,这就是沈秀娥,她来参加周荣斌的婚礼。据我判断,她跟周荣斌认识的时间很长。”
我在笔记本上写:“请直说。”
邵驹又翻开另外几张照片:“这是周荣斌的大学毕业合影,这是他回国创业的聚会,这是他公司上市的庆祝会,每张都有沈秀娥。”
他用一种平板无波的声音说:“周荣斌成年后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沈秀娥都会出现,连他的婚礼也不例外,这说明一个事实,沈秀娥跟周荣斌早已关系匪浅。他们不是朋友,不是故交,而是情人,更直白一点,你姐姐的婚姻中,从来就不是只有两个人。”
我想笑一下的,但奇怪的是,我内在的长期以来与姐姐骨肉相连的某个部分却控制不住地隐隐作痛。我想起我的姐姐,从来不善言辞的外科女机器人突然涂脂抹粉,突然眉目嫣然,她含笑回眸处居然也有三分妩媚、三分爱娇。那时的她春光正好、韶华正盛,这个陌生的姐姐对我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愿意为他从此温柔如水、小鸟依人。
我亲爱的、血肉相连的姐姐为了一个陌生男人改变自己。她想嫁他,想为他画眉点唇,想为他生儿育女,想娇柔博他欢心,想藏拙博他怜惜,古往今来多少女人都落入这样媚俗的圈套,可她们浑然不觉,甘之如饴。
闭上眼我还能想起她说过的话,她振振有词地说:“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这种感觉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更觉得不值。
我睁开眼,平静地对邵驹点点头。邵驹反而有些诧异,假意咳嗽了一下,继续说:“但周荣斌为何不娶沈秀娥,反倒娶了你姐姐?据我所知,沈秀娥家境虽然一般,但你们家也不见得好。”
他倒真是实话实说,我笑了笑,在笔记本上写:“因为当时他更爱我姐姐。”
邵驹一愣,差点儿就笑了,但我严肃地盯着他,在这句话下面画了画线,示意我没撒谎。
邵驹挑起眉毛,问:“真的?”
我肯定地点头。
“那可真是……”他皱眉想了想,想不到合适的词,于是放弃了,大而化之地说,“齐人之福,每个男人都想的,也不算稀奇。”
是啊,可是每个爱情故事都在教导女孩们爱情是唯一的,真爱是绝对的,这个谎言铺陈出一系列浪漫的梦想,我姐姐也不幸落网。
我提醒过她,可是她还是宁愿天真。我们姐妹俩从小到大争执很少,可为了周荣斌,我们差点儿反目。
“我查过沈秀娥这个人。”邵驹继续说,“她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长大。她母亲喜欢打麻将,这点在街坊邻里间出了名,很久以前,她因为打麻将输了很多钱,不得不跟一个男人同居。”
我在纸上问他:“然后?”
“沈秀娥父母很早离异,她在单亲家庭的环境中长大,缺乏安全感,周荣斌这样成熟的精英男人就如救命稻草,一旦抓住,她不可能松手。所以她有谋杀你姐的动机。”
“那周荣斌呢?他反而没动机了?”我沉默了片刻,再度问。
“从可能性上讲,你姐姐一死,他也是获益者,但他前面既然想享齐人之福,那么除掉你姐姐就没必要了。”邵驹笑了,“你不懂,家里红旗不倒才是能耐的体现。”
我看他,在纸上用力写:“如果妻妾之间没法平衡了呢?”
邵驹笑容一凛,随即撇嘴说:“那确实麻烦了。”
四、节哀顺变
又过了两周,邵驹找到当初姐姐车祸的目击者。
我坐上他的车跟他一道去看那个人。一路上邵驹原因不明地保持沉默,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紧抿成直线,开车的过程中,他始终双手握紧方向盘,盯着前方,像随时准备与劫车的匪徒作斗争。
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有风,风吹得发丝纷乱。我恍惚想起,多少年前,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跟姐姐经常手拉手在江边奔跑,看轮船来来往往穿梭奔忙,看灯火倒映入水中波光潋滟犹如梦幻。
可一转眼我们就长大了,一个开车翻下山崖,另一个为了证明她被谋杀而四处奔走。
一个人的生命何其渺小,消失便是消失,不在便是不在,犹如阳光下无声无息蒸发的水珠,谁会记得一颗露水与另一颗露水形状的不同?
我的心底忽然浮上一种渴望,像是为了读取风吹过田野留下的费解密码,我渴望倾听的某个声音在远处响起,我转头,写下一行字,拿给邵驹。
邵驹皱眉,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摇头断然拒绝:“不行,时间不够。”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眼泪就这么直直流淌下来,我双手合十请求邵驹同意我去车祸的出事地点看看。我从来没去过,所有的事,有关她如何死去的细节,我都只是自行想象。
可在临死的前一刻,她想过什么?回溯一生的话,她会不会想起我们一同度过的童年?想起我们姐妹从未用语言交流,却心意相通的少年?想起我们逐渐长大后,渐行渐远的青年?
邵驹又一次拿我没办法,他厌烦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加快车速,在分岔道上拐向我要去的地点。
我们很快就到了出事地点。邵驹小心地把车停在路边,我推开车门,之前被撞毁的栏杆已经修复,山风疾棘,四下蒿草遍野,怪石嶙峋,乍眼望过去,仿佛地底潜伏着不知名的恶兽,须臾之间,便会扑起伤人。
我闭了闭眼,崖底有人在召唤我,我断然地跨过栏杆往下走。
没走几步,邵驹从后面飞快地追上我,拽过我的手臂一拉,怒问:“你下去干吗?”
我听见她在叫我,她在跟我说话,她低声呢喃,我必须集中全部心力,才能听见她那无法用语言传递的信息。
我努力掰开邵驹的手。邵驹愣住了,他呆了几秒钟,然后抢先跨行几步赶到我前面,回头恶声恶气地对我说:“跟着,照我的脚步走!听见没?不听话摔死了活该!”
我跟着他往下走,有点儿难,可没关系。接近底部是一片河滩,邵驹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目光罕见地有些怜悯。
我知道就是这里了,石块上有擦不去的黑色痕迹,据说当时车子先撞到这儿,然后停下来,很快就油箱漏油,发动机着火,继而爆炸。
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知道,她不会有求救无门的恐慌和痛苦,可我也知道,一声巨响之后,她成为一具焦炭,幸亏她在医院留下了牙医记录,否则人们不能断定死者是不是她。
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女人存在过、活动过,在这个我们共同呼吸生存的时空?谁还记得有个女人跟我们一样会走会跳,她曾经笑靥如花,曾经动人心魄?
“那什么,节哀顺变啊。”邵驹忽然说。
我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流下了眼泪。我用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邵驹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递过来一条叠成四方形的手帕。
“拿着,干净的。”他不自然地说。
我点头,接过去擦眼睛,然后久久地凝视那块石头。
他在我身边有些生硬地说:“别太难过,啊,你过世的亲人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我没理会他,他继续艰难地说:“我是说真的,就拿我自己说吧,我妈过世那会儿,我也是难过得睡不着,天天想着要是我不去当兵,老实守在她身边就没事了,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觉得往后日子没法过。你猜后来怎么着?”
我转头看他,邵驹眼神悠远,慢慢地说:“后来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我妈给我打了件毛背心。那时她已经生病了,可还是每天打几针这样弄完它。那毛背心的样式可真土啊,可厚实暖和,一点儿不含糊。我看到那件毛背心就不难受了,我跟自己说,我妈临去都惦记着我别冷到,她怎么舍得我难过呢?”他冲我淡淡一笑,说,“你姐也是,你不是说了你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吗?她肯定舍不得你难过的。”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的,她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起分享过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美好事物,她向来善良体贴,她确实舍不得。
但在这样的姊妹情面前,我悔恨莫及,我想如果重来一次该有多好,我一定争分夺秒、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五、目击者
我们临近中午才到目的地,找到那个目击者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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