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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4-10李敖系列之31我最难忘的事和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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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我最难忘的一件木雕
  我最难忘的一位烈士
  我最难忘的一个“反共义士”
  我最难忘的一个组织
  我最难忘的一片小湖
  我最难忘的一个邻居
  我最难忘的一场演讲
  我最难忘的一套条例
  我最难忘的一家书店
  我最难忘的一位学者
  我最难忘的一位教授
  我最难忘的一个官僚同学
  我最难忘的一个将军
  我最难忘的一个老兵
  我最难忘的一位残障人士
  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
  
  自序
  这本《我最难忘的事和人》共收有十六篇文字。前面六篇,以事为经,包括:一、《我最难忘的一件木雕——潭畔寻思  录》、二、《我最难忘的一场演讲——陈璧君到陈碧君》、三、《我最难忘的一片小湖——中兴湖》、四、《我最难忘的一套条例——四十二年一恶法,杀人如草不闻声》、五、《我最难忘的一个组织——〈国际特赦组织〉三十年》、六、《我最难忘的一家书店——书店之死 》;后面十篇,以人为纬,包括:十一、《我最难忘的一个官僚同学——我所知道的施启扬》、十二、《我最难忘的一个邻居——裴老爷子》、十三、《我最难忘的一位烈士——〈郑南榕研究
  〉自序》、十四、《我最难忘的一个将军——为宋希濂将军出书经过》、十五、《我最难忘的一个老兵》、十六、《我最难忘的一位学者——为钱穆定位》、十七、《我最难忘的一位教授——台静农的人格与学格 》、十八、《我最难忘的一个“反共义士”——我所目击的小“反共义士”曲军成》、十九、《我最难忘的一位残障人士——病房里的哲学家——介绍〈邱铭笙用写的卡通动画黑色喜剧〉》、二十、《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以经纬分编事和人,只是为了方便,事实上,事和人是很难分得太清的,也没有必要分得太清。
  这十六篇文字,主要是我“走过从前”所余旧作的一部分。我的旧作,虽然已因国民党伪政府统治力衰微而松绑,但是政治上的松绑并不等于世道人心上的解禁。在许多方面,世道人心已被多年辐射而污染,读者其实比以前还混蛋,品味能力也已大坏,我怀疑还有多少人配读李敖的文章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欣然一册册复位我的旧作,以垂久远。这本《我最难忘的事和人》,就是行远自迩的一些起步。“远路不须愁日暮”,在日暮的岁月,我笑着走上前去。路上偶有难忘的人事在我记忆里闪过,也算是远路上的一些插画,虽然那些画面,早已是过眼烟云。我已行年六十,我的兴趣在未来的晚境,不在过去的烟云。我在烟云里走过,它们在我背后,但对读者说来,它们正该是天边的远景。这一真理,我真希望读者能知道。李敖写书和读者读他写的书,有不同的分际,一如先知者和追随者的分际。读了以后不能看到远景,这种读者就太笨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一日
  
  我最难忘的一件木雕
  ——潭畔寻思录
  好久好久没来日月潭了,今晚竟在日月潭睡了一夜。
  所谓一夜,其实是半夜。因为清早一点就起来了,起来做工。我的做工,就是读书写作。杜甫诗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的真目的,乃在于“下笔”,“下笔”就是写写写。光读书而不写作,只为消遣或进学而读书,我是不来的。我从不为消遣读书,有人问阎锡山每天做何消遣,阎老西回答说,我不觉得人生有什么好消遣的。这话真逗,热爱工作的人,工作时间还不够呢,又消什么遗?至于为进学而读书,对我几乎也是过去。我过去读书无算,一生中除了入伍训练和入狱被疲劳审问一段时间外,没有一天不读书,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学问已经成精,除了极特殊的新书外,几乎无须再读任何书了,只消把我过去读的书给遗出来,比为文章以利苍生,就功德无量了。
  有时候,我未免起疑,我感到一个人,一生读了像我这样多的书,是否有必要。一个人活了一生,总不该花这么多的时间在读书上吧?在日月潭九族文化村看高山族民俗之舞,“姑娘美如水”、“少年壮如山”,他们是那佯自然、那样原始、那样王阳明式“束书不观”(把书捆起来不看),岂不也好?他们那种九族,是载歌载舞教欣载奔的九族;而我的九族,却是古书中“克明俊德,以亲九族”的九族,两者相较,他们是活生生的,我却是死沉沉的啊!
  当然,高山族的活生生,也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他们不读书,缺乏洋书中所谓“知识的力量”。—旦世外桃源侵入了挟有“知识的力量”的外来人出现,他们的命运,便被注定。——从大陆渡海而来的中国人登陆台湾,对九族巧取豪夺,整天搞各种尺寸的“二二八”、各种号码的“清乡”,最后,九族被逼到高山上去。这些中国人,霸占了台湾。其中有数典志祖、也忘了高山族之祖的人,居然自称起台湾人了,居然把后来的中国人叫做中国人了。人间蛮不讲理的事,中外已多,但蛮不讲理到这种滑稽、抹杀事实、而又脸皮奇厚的程度,恐怕就只此一家啦!
  我静静坐在看台上,在热闹的气氛中,静静看着每一幕民俗之舞。其中赛夏族的矮人祭,却带给我一片暮色与苍茫。舞台上有四位舞者、看台上有四百位观众,在谋生上、在艺术上,舞者各尽所能;在欣赏上、在“消遣”上,观众各取所需,但对我说来,我感受到的,却不在这些,而在一个弱小民族的凄凉与哀恸。那种音乐、那种画面,深深的淹没了我,我不相信舞者和观众能有我那样深刻的反应,因为那种反应,只有对那种弱小民族的衰亡历程颇有所知的读书人,才能别有怀抱。英国历史家吉朋(Edward Gibbon),在半岛旧迹,听到钟声,凄然而起芜城之悲、发愤而写衰亡之史;如今在我眼前的,没有古罗马的旧迹芜城,有的却是活生生的衰亡之舞,舞者不知他们以民俗传承自己苦难;观众不知他们以掌声赞美人间不平。这—对比,更令我想东想西不已。
  九族文化村中,把各族的茅屋、谷仓、鸡窝、猪舍、用具,……都一一陈设,并以各族老者,着其衣冠,不异昔时,以广招徕。老者或编织、或吹奏、或木雕、或打盹,用缓慢的动作,在陪伴着他们残余的一切。他们实际已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时间——为他们停滞的时间。他们来自过去,生活在过去,过去在他们前后、在他们上下、在他们左右。以过去来面对这个世界,他们的祖先失败了,背对他们而去;如今,他们面对过去,背对这个世界了,但世界还是敲他们的背,要他们交出民俗、雏妓、劳工和老人。
  在卑南族的架空茅屋底下,一位老男人在木雕,一位老女人在编织。他们身边,挂着几把木雕的厨具在出售,一件木雕的彩色小船,孤零零的放在地上,—条小浮签贴在凹面里,上写“五零零”三个数字。五百元对他们已经是大数目。我满怀歉意,把这条彩船买了下来。它不是复制品,它只是复制了高山族祖先的观念。那观念里没有诺亚(Noah)式的方舟,在世外桃源的世界里,他们根本没有以方舟逃世的观念,只有载浮载沉的彩船,去供他们徜徉。如今人船已杳,只留下这一木雕了,木雕虽小,可以喻大。
  从午夜写起,已近黎明。在潭畔寻思,已近尾声。我即将重返台北,去面对那个我宁愿背对的世界。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六日
  
  我最难忘的一位烈士
  ——《郑南榕研究》自序
  郑南榕生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二日,死于一九八九年四月七日,活了四十二岁。他自焚后,我总想印行一本“郑南榕研究”,来纪念这位“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的朋友。如今半年下来,我终能如愿。书成之日,我临文作序,在哀挽之中,也不无欣喜。
  我常说,南榕是我的小弟、小兄弟、小老弟,因为他“追随”我最久,达二十年之久。南榕活了四十二岁,其中一半的时间,跟我有程度深浅的“追随”关系,这种关系,不是自以为是南榕的朋友所能赶过的,更不是他死后冒出来的大量知己、同志、使徒和送丧者所能企及的。我说这话,重点并不在我和南榕相识之久远在他人之上,而在我和南榕相知之深远在他人之上。也就正凭了这种生死交情,使我在生死线外,孤独的为南榕印了这本纪念之书,不以生死易他之志或我之志。这种心愿、这种离情、这种义气、这种我独来他独往,在举世滔滔众神默默的时代中,可算是一幕绝无仅有的生死恨。如今南榕演其死者而我扮其生者,死生亦大亦小,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因义受难受谤之际,对朝野狐鼠,不无所恨。我生平嫉恶如仇,南榕嫉恶之情,尤甚于我。如今南榕已去,我以文字衍义,纵人生常恨,也要使水常东,变乱流为主流。如今这种抱负,也正是中国“不识时务”知识分子“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的抱负,我和南榕,虽取舍有同异之别,但在精神方面,却是两人一致的。
  南榕在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五日,曾发表过回忆他与我结识的经过,他说:“一九六八年的暑期,我正在朋友办的文学性质的‘草原杂志社’帮忙,第一次见到李敖。这种‘杂志——李敖——我’的三角缘分,在十七年前就建立起来了。第一次见到李敖,是在他现在安和路的那个‘家’。当时门牌还是信义路,双并的四楼公寓,右边是《文星》杂志社的资料室,左边就是他的‘第一个家’,他自己买的第一栋房子。我第二次‘正式’见到他,是为了《深耕》杂志的小鬼林世煜、邱义仁、林正杰不愿刊登《战斗是检验党外的唯一标准》一文,我问明地址匆忙赶到安和路时,大势已去,双方已经决裂了。我是赞成刊登的,也因而留下来与他长谈,‘正式’建立友谊。第二次的正式见面,地点不变,时间却是十五年后了。李敖在二次出狱后这段期间,所作的文章更是轰动一时,打了好几只大老虎。可是套用他自己的话,却也‘浪费’相当多的力气在‘打老鼠’与‘打苍蝇’。我心目中的李敖,不是这样浪费笔墨的,他应该是一个一流的思想家,他应该有更高杆的思想杰作。可惜,后来我也搞起杂志来,拖他下水了。”
  在我和南榕携手“搞起杂志”的时候,我们争取的,是言论自由。这在南榕亲笔的创刊号,第一篇“言论自由第一优先”文中,已经宣示得十分明白。南榕虽然指出“在这个蔑视自由的小岛上,自由、百分之百的自由,从来没有过。李敖先生个人争自由的成绩是第一名”,但在我看来,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却后来居上。我认为,南榕一生最大的功绩,是他在争取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上。至于后来从事争取组党的自由(他是台湾第一个以行动突破党禁的人,远在投机的民进党不敢组党前,他就加入了许信良的台湾民主党)、从事争取集会的自由、从事争取台独的自由,……只不过都是在争取言论自由的大前提下衍生出来的。别有怀抱的人把南榕的功绩,定位在争取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之外,这是对南榕的一种政治性、宗教性的窄化与小化,是与史实不合的。基于我和南榕二十多年的人相识到共事,我想我最有资格说这种话。
  美国思想家孟肯(H。 L。 Mencken)说得好:“为理念去死,无疑是高贵的。但为真实的理念去死,那就更高贵了
  !”(To die for an idea: it is unquestionably noble。 But how much noble would it be if men died for ideas that were true。)我始终相信,南榕在为一种“真实的理念”而死,这种理念,既非政治的,也非宗教的,所以任何政治目的或宗教目的的解释,都窄化、小化了他。南榕其实为了更高贵的信仰而死,那种信仰,从政客到教棍是不理解的。我知南榕、我思南榕,特高其明而光其大,以责众生、以昭来者。是为序。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八日
  附录一
  言论自由第一优先(郑南榕)
  在这个蔑视自由的小岛上,
  自由、百分之百的自由,从来没有过。李敖先生个人力争自由的成绩是第一名,因此本刊的第一期特地以他作为封面人物。同时,李敖先生在隐居生活中,犹自抱病接受本刊的访问,畅谈他对国民党、党外以及“两性观念”的看法。因为时间匆促,有些观点尚未充分发挥,李敖先生将于他自己的《千秋评论》、他跟朋友合写的《万岁评论》以及本刊,不定期的继续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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