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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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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哪里还能来这个玩意儿!”钱夫人急忙挣脱了窦夫人,
摆着手笑道。

“客气话不必说了,五妹妹,连你蓝田玉都说不能,别人还敢开腔吗?”
窦夫人笑道,也不等钱夫人分辩便挽了她往正厅里走去。

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锦簇绣丛一般,早坐满了衣裙明艳的客人。厅堂
异常宽大,呈凸字形,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
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
大地毯。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间
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青天细磁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
龙须菊。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布
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
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
的屏风。钱夫人看见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
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个却齐齐的插了一排笙箫管笛。厅堂里灯火辉煌,两
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窦夫人把钱夫人先引到厅堂左半边,然后走到一张沙发跟前对一位五十
多岁穿了珠灰旗袍,带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说道:

“赖夫人,这是钱夫人,你们大概见过面的吧?”

钱夫人认得那位女客是赖祥云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时,社交场合里见过
几面。那时赖祥云大概是个司令官,来到台湾,报纸上倒常见到他的名字。

“这位大概就是钱鹏公的夫人了?”赖夫人本来正和身旁的一位男客在
说话,这下才转过身来,打量了钱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来笑着说道。一
面和钱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头,说道:

“我是说面熟得很!”

然后转向身边一位黑红脸身材硕肥头顶光秃穿了宝蓝丝葛长袍的男客
说:

“刚才我还和余参军长聊天,梅兰芳第三次南下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唱
的是什么戏,再也想不起来了。你们瞧,我的记性!”

余参军长老早立了起来,朝着钱夫人笑嘻嘻的行了一个礼说道:

“夫人久违了。那年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瞻仰过夫人的风采的。我还记
得夫人票的是《游园惊梦》呢!”

“是呀,”赖夫人接嘴道,“我一直听说钱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总算
有耳福要领教了。”

钱夫人赶忙向余参军长谦谢了一番,她记得余参军长在南京时来过她公
馆一次,可是她又仿佛记得他后来好像犯了什么大案子被革了职退休了。接
着窦夫人又引着她过去,把在坐的几位客人都一一介绍一轮。几位夫人太太
她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的年纪都相当轻,大概来到台湾才兴起来的。

“我们到那边去吧,十三和几位票友都在那儿。”

窦夫人说着又把钱夫人领到厅堂的右手边去。她们两人一过去,一位穿
红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迎了上来,一把便将钱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笑得
全身乱颤说道:

“五阿姐,刚才三阿姐告诉我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
可真把名角儿给抬了出来了!’”

钱夫人方才听窦夫人说天辣椒蒋碧月也在这里,她心中就踌躇了一番,
不知天辣椒嫁了人这些年,可收敛了一些没有。那时大伙儿在南京夫子庙得
月台清唱的时候,有风头总是她占先,扭着她们师傅专拣讨好的戏唱。一出
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就脸朝了那些捧角的,一双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
台下去。同是一个娘生的,性格儿却差得那么远。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
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
尽了。任子久连她姐姐的聘礼都下定了,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给夺了过
去。也亏桂枝香有涵养,等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窦瑞生的偏房。难怪桂
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钱夫人又打量了一
下天辣椒蒋碧月,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
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入时,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儿也
着了墨,一头蓬得像鸟窝似的头发,两鬓上却刷出几只俏皮的月牙钩来。任
子久一死,这个天辣椒比从前反而愈更标劲,愈更佻。。了,这些年的动乱,
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

“哪,你们见识见识吧,这位钱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兰芳呢!”

蒋碧月挽了钱夫人向座上的几位男女票友客人介绍道。几位男客都慌忙


不迭站了起来朝了钱夫人含笑施礼。

“碧月,不要胡说,给这几位内行听了笑话。”

钱夫人一行还礼,一行轻轻责怪蒋碧月道。

“碧月的话倒没有说差,”窦夫人也插嘴笑道,“你的昆曲也算得了梅
派的真传了。”

“三阿姐——”

钱夫人含糊叫了一声,想分辩几句。可是若论到昆曲,连钱鹏志也对她
说过:

“老五,南北名角我都听过,你的‘昆腔’也算是个好的了。”

钱鹏志说,就是为着在南京得月台听了她的《游园惊梦》,回到上海去,
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转了回来娶她的。钱鹏志一径对她讲,
能得她在身边,唱几句“昆腔”作娱,他的下半辈子也就无所求了。那时她
刚在得月台冒红,一句“昆腔”,台下一声满堂采,得月台的师傅说:一个
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

“就是说呀,五阿姐。你来见见,这位徐经理太太也是个昆曲大王呢,”
蒋碧月把钱夫人引到一位着黑旗袍,十分净扮的年轻女客跟前说道,然后又
笑着向窦夫人说,“三阿姐,回头我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阿姐唱‘惊
梦’,把这出昆腔的戏祖宗搬出来,让两位名角上去较量较量,也好给我们
饱饱耳福。”

那位徐太太连忙立了起来,道了不敢。钱夫人也赶忙谦让了几句,心中
却着实嗔怪天辣椒太过冒失,今天晚上这些人,大概没有一个不懂戏的,恐
怕这位徐经理太太就现放着是个好角色,回头要真给抬了上去,倒不可以大
意呢。运腔转调,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这么久,嗓子一直没有认真
吊过,却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台北不兴长旗袍喽。在
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的旗袍下摆都缩得
差不多到膝盖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来。在南京那时,哪个夫人的旗袍不
是长得快拖到脚面上来了?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回头穿了这身长旗袍站
出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样。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紧。那时在南京梅园新村
请客唱戏,每次一站上去,还没有开腔就先把那台下压住了。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作东。”

窦夫人把钱夫人引到一位卅多岁的军官面前笑着说道,然后转身悄声对
钱夫人说:“五妹妹,你在这里聊聊,程参谋最懂戏的,我得进去招呼着上
席了。”

“钱夫人久仰了。”

程参谋朝着钱夫人,立了正,利落的一鞠躬,行了一个军礼。他穿了一
身浅泥色凡立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
章,一双短筒皮靴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
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
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墨浓的头
发,处处都抿得妥妥贴贴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
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

“夫人请坐。”

程参谋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椅垫挪挪正,请钱夫
人就了座,然后立即走到那张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个四色糖盒来,


钱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瓷杯,程参谋却低声笑道:
“小心烫了手,夫人。”
然后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身去,双手捧到钱夫人面前,笑吟

吟地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参谋忙劝止道:
“夫人,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夫人还是尝颗蜜枣,润润喉吧。”
随着便拈起一根牙签挑了一枚蜜枣,递给钱夫人,钱夫人道了谢,将那

枚蜜枣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参谋另外
多搬了一张椅子,在钱夫人右侧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看戏没有?”程参谋坐定后笑着问道。他说话时,身子总是
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似的,钱夫人看见他又露了一口白净的牙齿来,灯
光下,照得莹亮。

“好久没看了,”钱夫人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的啜了一口手里那盅

香片,“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
“张爱云这几天正在国光戏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吗?”钱夫人应道,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

还是在上海天蟾舞台看她演过这出戏——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和曹子建两
个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
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谁演得这般细腻呀?”天辣椒蒋碧月插了进来笑道,程参谋赶忙立起
来,让了座。蒋碧月抓了一把朝阳瓜子,跷起腿嗑着瓜子笑道:“程参谋,
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别在这儿班门
弄斧了。”

“我正在和钱夫人讲究张爱云的《洛神》,向钱夫人讨教呢。”程参谋
对蒋碧月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钱夫人。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
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
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她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
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卍字的桃花心木推门。窦夫人
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
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
不肯上坐。

“还是我占先吧,这般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

心意!”
赖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着余参军长说道:
“参军长,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梅兰芳的戏,我们还没有论出头

绪来呢。”

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声:“遵命。”客人们哄然一笑便
都相随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赖夫人隔着桌子向钱夫人
笑着叫道:

“钱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
窦夫人便过来拥着钱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入座的。”

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
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
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
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
来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
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
夫人的。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日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
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而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
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多少议论,
又何况是入了侯门?连她亲妹子十七月月红还刻薄过她两句:姐姐,你的辫
子也该铰了,明日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的孙女儿呢!钱
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十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
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
哪次她不是捏着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贴贴的?走在
人前,一样风华蹁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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