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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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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

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
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
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
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一样,
正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
呢,还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
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
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
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
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

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

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
的,怎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
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
讨厌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
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
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
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
那年大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
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
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
我忽而寻到了转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
吸烟,没有回答。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
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
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
果,倒也并不介意。S 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
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听说
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
过因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 城人倒并
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
事,竟没有工夫去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
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
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
本《史记索隐》,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这种本子,在
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
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
便决意访问连殳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
叫,并且伸手拍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
她花白的头来了,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
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满眼是凄


凉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 城决没有人会要
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
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臜吵闹的孩子们的,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
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椅子来,靠桌旁对
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

是连殳。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

失业的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
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
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
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
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
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无把握
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
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
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
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

了。你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

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

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
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
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

地说,“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
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
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


的父亲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
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
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
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
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
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
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
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
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
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
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
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
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
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
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
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
“生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
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
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
下泪。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
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
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
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
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
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他自言自语
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也还得赶
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
烟卷也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
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
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
“衣食足而知礼节”的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
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时


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深夜来访,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

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

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儿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
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
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
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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