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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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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三把火,又是闹起要整顿兵役的,谁知道他会发些什么猫儿毛病?前天
我又托蒋门神打听去了。”

“新县长怕难说话,”一个新近从城里回来的小商人插入道,“看样子

就晓得了:随常一个人在街上串,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严肃沉默的空气没有使小商人说下去。
接着也没有人再敢插嘴,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

表示高兴吧,这是会得罪人的,因为情形的确有些严重;但说是严重吧,也
不对,这又会显得邢府上太无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暖昧不明地摇头叹气,喝
起茶来。

看见联保主任似乎正在考虑一种行动,毛牛肉包着丸药,小声道:
“不要管!这么快县长就叫他们喂家了么?”
“去找找新老爷是对的!”监爷意味深长地说。
这个脸面浮肿、常以足智多谋自负的没落士绅正投了联保主任的机,方

治国早就考虑到这个必要的措施了。使得他迟疑的,是他觉得,比较起来,
新老爷同邢家的关系一向深厚得多,他不一定捡得到便宜。虽然在派款和收
粮上面,他并没有对不住新老爷的地方;逢年过节,他也从未忘记送礼,但
在几件小事情上,他是开罪过新老爷的。

比如,有一回曾布客想压制他,抬出新老爷来,说道:
“好的,我们到新老爷那里去说!”
“你把时候记错了!”主任发火道,“新老爷吓不倒我!”
后来,事情虽然依旧是在新老爷的意志下和平解决了的,但是他的话语

一定已经散播开去,新老爷给他记下一笔账了。但他终于站起身来,向着新
老爷走过去了。

这行动立刻使得人们振作起来了,大家全都期待着一个新的开端。有几
个人在大叫拿开水来,希望缓和一下他们的紧张心情。幺吵吵自然也是注意
到联保主任的攻势的,但他不当作攻势看,以为他的对手是要求新老爷调解
的;但他猜不准这个调解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方式。

而且,从幺吵吵看来,在目前这样一种严重问题上,一个能够叫他满意
的调解办法是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不能道歉了事,也不能用金钱的赔偿弥补,
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上法庭起诉了!但一想到这个,他就立刻不安起来,因为
一个决心整饬兵役的县长,难道会让他占上风!?

幺吵吵觉得苦恼,而且感觉一切都不对劲。这个坚实乐观的人,第一次
遭到烦扰的袭击了,简直就同一个处在这种境况的平常人不差上下:一点抓
拿没有!

他忽然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哼!乱整吧,老子大家乱整!”
“你又来了!”俞视学说,“他总会拿话出来说啦。”
“这还有什么说的呢?”幺吵吵苦着脸反驳道:“你个老哥子怎么不想

想啊:难道甚么天王老子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把人给我取回来么!?”


“不是那么讲。取不出来,也有取不出的办法。”
“那我就请教你!”幺吵吵认真快发火了,但他尽力忍耐,“什么办法

呢!?——说一句对不住了事?——打死了让他赔命?。。”
“也不是那样讲。。。”
“那又是怎样讲?”幺吵吵毕竟大发其火,直着嗓子叫了,“老实说吧,

他就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到场外前大河里去喝水了!”
这立刻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全都预感到精彩节目就要来了。
一个立在阶沿下人堆里的看客,大声回绝着朋友的催促道:
“你走你的嘛!我还要玩一会!”
提着茶壶穿堂走过的堂倌,也在兴高采烈叫道:
“让开一点,看把脑袋烫肿!”
在当街的最末一张桌子上,那里离幺吵吵隔着四张桌子,一种平心静气

的谈判已经快要结束。但是效果显然很少,因为长条子的陈新老爷,忽然气

冲冲站起来了。
陈新老爷仰起瘦脸,颈子一扭,大叫道:
“你倒说你娃条鸟啊!。。”
但他随又坐了下去,手指很响地击着桌面。
“老弟!”他一直望着联保主任,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害你的!

一个人眼光要放远大一点,目前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懂么?”
“我懂呵!难道你会害我?”
“那你就该听大家的劝呀!”
“查出来要这个啦,——我的老先人!”
联保主任苦滞地叫着,同时用手掌在后颈上一比:他怕杀头。
这的确也很可虑,因为严惩兵役舞弊的明令,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就

算不作数,我们这里隔上峰还远,但是县长对于我们就全然不相同了:他简
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并且,既然已经把人抓起去了,就要额外买人替换,
一定也比平日困难得多。

加之,前一任县长正是为了壮丁问题被撤职的,而新县长一上任便在宣
称他要扫除兵役上的种种积弊。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如一般新县长那样,上任
时候的官腔总特别打得响,结果说过算事,或者他硬要认真地干一下?他的
脾气又是怎样的呢?。。

此外,联保主任还有一个不能冒这危险的重大理由。他已经四十岁了,
但他还没有取得父亲的资格。他的两个太太都不中用,虽然一般人把责任归
在这作丈夫的先天不足上面;好像就是再活下去,他也永远无济于事,作不
成父亲。

然而,不管如何,看光景他是决不会冒险了。所以停停,他又解嘲地继
续道:
“我的老先人!这个险我不敢冒。认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说得过
去!。。”

他佯笑着,而且装做得很安静。同幺吵吵一样,他也看出了事情的诸般
困难的,而他首先应该矢口否认那个密告的责任。但他没有料到,他把新老
爷激恼了。

新老爷没有让他说完,便很生气地反驳道:
“你这才会装呢!可惜是大老爷亲自听兵役科说的!”



“方大主任!”幺吵吵忽然直接地插进来了,“是人做出来的就撑住啦!

我告诉你:赖,你今天无论如何赖不脱的!”
“嘴巴不要伤人啊!”
联保主任忍不住发起火来,他严正地警告着对方。而幺吵吵的口气可更

硬了。
“是的,老子说了,是人做出来的你就撑住!”
“好嘛,你多凶啊。”
“老子就是这样!”
“对对对,你是老子!哈哈!。。”
联保主任干笑着,一面退回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去。他觉得他在全镇的市

民面前受了侮辱,他决心要同他的敌人斗到底了。仿佛就是拼掉老命他都决

不低头。
联保主任的幕僚们依旧各有各的主见。毛牛肉说:
“你愈让他愈来了,是吧!”
“不行不行,事情不同了。”监爷叹着气说。
许多人都感到事情已经闹成僵局,接着来的一定会是谩骂,是散场了。

因为情形明显得很,争吵的双方都是不会动拳头的。那些站在大街上的,已
经在准备回家吃午饭了。

但是,茶客们却谁也不能轻易动身,担心有失体统。并且新老爷已经请
了幺吵吵过去,正在进行一种新的商量,希望能有一个顾全体面的办法。虽
然按照常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的生命不能和体面相提并论,而关于体面
的解释也很不一致。

然而,不管怎样,由于一种不得已的苦衷,幺吵吵终于是让步了。
“好好,”他带着决然忍受一切的神情说,“就照你哥子说的做吧!”
“那么方主任,”新老爷紧接着站起来宣布说,“这一下就看你怎样,

一切用费么老爷出,人由你找;事情也由你进城去办:办不通还有他们大老

爷,——”
“就请大老爷不更方便些么?”主任嘴快地插入说。
“是呀!也请他们大老爷,不过你负责就是了。”
“我负不了这个责。”
“甚么呀!?”
“你想,我怎么能负这个责呢?”
“好!”
新老爷简洁地说,闷着脸坐下去了。他显然是被对方弄得不快意了;但

是,沉默一会,他又耐着性子重新劝说起来。
“你是怕用的钱会推在你身上么?”新老爷笑笑说。
“笑话!”联保主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怕什么?又不是我的事。”
“那又是什么人的事呢?”
“我晓得的呀!”
联保主任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做作的安闲态度,而且嘲弄似的

笑着,好像是他什么都不懂得,因此什么也不觉得可怕;但他没有料到幺吵
吵冲过来了。而且,那个气得胡子发抖的汉子,一把扭牢他的领口就朝街面
上拖。

“我晓得你是个软硬人!——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有话好好说呵!”茶客们劝解着。

然而,一面劝解,一面偷偷溜走的也就不少。堂倌已经在忙着收茶碗了。
监爷在四处向人求援,昏头昏脑地胡乱打着漩子,而这也正证明着联保主任
并没有白费自己的酒肉。

“这太不成话了!”他摇头叹气说,“大家把他们分开吧!”
“我管不了!”视学边住街上溜去边说,“看血喷在我身上。”
毛牛肉在收捡着戒烟丸药,一面唧唧咕咕嚷道:
“这样就好!那个没有生得有手么?好得很!”
但当丸药收捡停当的时候,他的上司已经吃了亏了。联保主任不断淌着

鼻血,左眼睛已经青肿起来。他是新老爷解救出来的,而他现在已经被安顿

在茶堂门口一张白木圈椅上面。
“你姓邢的是对的!”他摸摸自己的肿眼睛说,“你打得好!。。”
“你嘴硬吧!”幺吵吵在气喘吁吁地唾着牙血,“你嘴硬吧!”
毛牛肉悄悄向联保主任建议,说他应该马上找医生诊治一下,取个伤单;

但是他的上司拒绝了他,反而要他赶快去雇滑竿。因为联保主任已经决定立
刻进城控告去了。
联保主任的眷属,特别是他的母亲,那个以悭吝出名的小老太婆,早已

经赶来了。
“咦,兴这样打么?”她在连连叫道,“这样眼睛不认人么!?”
邢幺太太则在丈夫耳朵边报告着联保主任的伤势。
“眼睛都肿来像毛桃子了!。。”
“老了还没有打够!”吐着牙血,幺吵吵吸口气说。
别的来看热闹的妇女也很不少,整个市镇几乎全给翻了转来。吵架打架

本来就值得看,一对有面子的人物弄来动手动脚,自然也就更可观了!因而
大家的情绪比看把戏还要热烈。

但正当这人心沸腾的时候,一个左腿微跛,满脸胡须的矮汉子忽然从人
丛中挤了进来。这正是蒋米贩子,因为神情呆板,他又叫蒋门神。前天进城
赶场,幺吵吵就托过他捎信的,因此,他立刻把大家的注意一下子集中了,
那首先抓住他的是邢幺太太。

这是个顶着假发的肥胖妇人,爱做作,爱谈话,诨名九娘子。她颤声颤

气问那米贩子道:
“托你打听的事情呢?。。坐下来说吧!”
“打听的事情?”米贩子显得见怪似地答道,“人已经出来啦。”
“当真的呀!”许多人吃惊了,一齐叫了出来。
“那还是假话么?我走的时候,还看见在十字口牌桌子上呢。昨天夜里

点名,他报数报错了,队长说他没资格打国仗,就开革了;打了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又是许多声音。
“不是大老爷面子大,你就再挨几个一百也出来不了呢。起初都讲新县

长厉害,其实很好说话。前天大老爷请客,一个人老早就跑去了:戴他妈副
黑眼镜子。。”

米贩子叙说着,而他忽然一眼注意到了幺吵吵和联保主任。纵然是一个
那么迟钝的人,他们的形状,也立刻就叫他吃惊了。你们是怎样搞的?你牙
齿痛吧?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在其香居茶馆里》导读

沙汀(1904—1992),原名杨朝熙,四川安县人,早年受新文化运动影
响,参加进步学生运动和左翼文艺运动。1932 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法
律外的航线》。抗战爆发后去过延安,后辗转于巴山蜀水之间,写了不少反
映抗战时期“大后方”基层政权黑暗腐败的暴露讽刺小说,并完成了《淘金
记》、《困兽记》、《还乡记》这三部长篇小说的写作。

《在其香居茶馆里》创作于1940 年,发表于年底的《抗战文艺》第六卷
第四期上。小说描写回龙镇联保主任方治国因慑于新任县长“整顿兵役”的
“时政”,到县兵役科告了密,兵役科派人抓走了数次逃避兵役的小镇土豪
邢幺吵吵的二儿子,邢幺吵吵暴跳如雷,要与方治国在茶馆里“讲理”,于
是,一场狗咬狗的闹剧便开场了。一方是地方当权派,但没有后台,又做贼
心虚,说话便支支吾吾,极力搪塞、狡辩;一方是当地豪绅,财大气粗,在
县上还有大哥撑腰,说话便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双方的“讲话”最终因“谈
不拢”而酿成了“龙虎斗”,正当双方打得鼻青脸肿,茶客看得热血沸腾时,
邢幺吵吵的狗腿子前来报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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