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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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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光朴一挥手:“咳,记仇是弱者的表现。当时批判我的时候,全厂人
都举过拳头,呼过口号,要记仇我还回厂干什么?如果那十二个人不行了,
我必须另磨尖刀。技术上不出尖子不行,产品不搞出名牌货不行!”

乔光朴一边听童贞介绍情况,一边安然自在地在机床的森林里穿行。他
在车间里这样蹓跶,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心爱的机器设备,如果再看到
生产状况良好,那对他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比任何一对情人在河边公园散步


所感到的滋味还要甘美。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乔光朴在一个青年工人的机床前停住了。那
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顾,把加工好的叶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嘴里还哼着一支流
行的外国歌曲。乔光朴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检查着,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
住小伙子,压住火气说:“别唱了。”

工人不认识他,流气地朝童贞挤挤眼,声音更大了:“哎呀妈妈,请你
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别唱了!”乔光朴带命令的口吻,还有那威严的目光使小伙子一惊,
猛然停住了歌声。

“你是车工还是捡破烂的?你学过操作规程吗?懂得什么叫磕碰吗?”

小伙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被乔光朴行家的口吻,凛然的气派给
镇住了。乔光朴找童贞要了一条白手绢,在机床上一抹,手绢立刻成黑的了。
乔光朴枪口似的目光直瞄着小伙子的脑门子:“你就是这样保养设备的?把
这个手绢挂在你的床子上,直到下一次我来检查用白毛巾从你床子上擦不下
尘土来,再把这条手绢换成白毛巾。”这时已经有一大群车工不知出了什么
事围过来看热闹,乔光朴对大伙说:“明天我叫设备科给每台机床上挂一条
白毛巾,以后检查你们的床子保养情况如何就用白毛巾说话。”

人群里有老工人,认出了乔光朴,悄悄吐吐舌头。那个小伙子脸涨得通
红,窘得一句话也没有了,慌乱地把那个黑乎乎的手绢挂在一个不常用的闸
把上。这又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他看到那个闸把上盖满油灰,似乎从来没
有被碰过。他问那个小伙子:“这个闸把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

“这上边不是有说明。”

“这是外文,看不懂。”

“你在这个床子上干了几年啦?”

“六年。”

“这么说,六年你没动过这个闸把?”

小伙子点点头。乔光朴左颊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棱子,他问别的车工:
“你们谁能把这个闸把的用处告诉他?”

车工们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怕说出来使自己的同伴更难堪,因此都
没吱声。

乔光朴对童贞说:“工程师,请你告诉他吧。”

童贞也想缓和一下气氛,走过来给那个小伙子讲解英文说明,告诉他那
个闸把是给机床打油的,每天操作前都要捺几下。

乔光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兵。”

“杜兵,干活哼小调,六年不给机床膏油,还是鬼怪式操作法的发明者。
嗯,我不会忘记你的大名的。”乔光朴的口气由挖苦突然改为严厉的命令,
“告诉你们车间主任,这台床子停止使用,立即进行检修保养。我是新来的
厂长。”

他俩一转身,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小杜,你今个算碰上辣的了,
他就是咱厂过去的老厂长。”

“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乔光朴直到走出八车间,还愤愤地对童贞说:“有这些大爷,就是把世


界上最尖端的设备买进来也不行!”

童贞说:“你以为杜兵是厂里最坏的工人吗?”

“嗯?”乔光朴看看她,“可气的是他这样干了六年竟没有人发现。可
见咱们的管理到了什么水平,一粗二松三马虎。你这位主任工程师也算脸上
有光啦。”

“什么?”童贞不满地说,“你们当厂长的不抓管理,倒埋怨下边。我
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在其位就谋其政吗?不见得。”

他俩一边说着话,走进七车间,一台从德国进口的二百六镗床正试车,
拨挡试车的是个很年轻的德国人。外国人到中国来还加夜班,这引起了乔光
朴的注意。童贞告诉他,镗床的电器部分在安装中出了问题,西德的西门子
电子公司派他来解决。这个小伙子叫台尔,只有二十三岁,第一次到东方来,
就先飞到日本玩了几天。结果来到我们厂时晚了七天,怕我们向公司里告发
他,就特别卖劲。他临来时向公司讲七到十天解决我们的问题,现在还不到
三天就处理完了,只等试车了。他的特点就是专、精。下班会玩,玩起来胆
子大得很;上班会干,真能干;工作态度也很好。

“二十三岁就派到国外独当一面。”乔光朴看了一会台尔工作,叫童贞
把七车间值班主任找了来,不容对方寒暄,就直截了当布置任务:“把你们
车间三十岁以下的青年工人都招呼到这儿来,看看这个台尔是怎么工作的。
也叫台尔讲讲他的身世,听听他二十三岁怎么就把技术学得这么精。在他临
走之前,我还准备让他给全厂青年工人讲一次。”

值班主任笑笑,没有询问乔光朴以什么身分下这样的指示,就转身去执
行。

乔光朴觉得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他转过身去,原来是八车间的工人听说
刚才批评杜兵的就是老厂长,都追出来想瞧瞧他。乔光朴走过去对他们说:
“我有什么好值得看的,你们去看看那个二十三岁的西德电子专家,看看他
是怎么干活的。”他叫一个面孔比较熟的人回八车间把青年都叫来,特别不
要忘了那个鬼怪式——杜兵。

乔光朴布置完,见一个老工人拉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个清静的地方,
呜噜呜噜地对他说:“你想拿外国人做你的尖刀?”

天呐,这是石敢。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身工作服,还戴顶旧蓝布工作帽,
简直就是个极普通的老工人。乔光朴又惊又喜,石敢还是过去的石敢,别看
他一开始不答应,一旦答应下来就会全力以赴。这不也是不等上任就憋不住
先跑到厂里来了。

石敢的脸色是阴沉的,他心里正后悔。他的确是在厂子里转了一圈,而
且凭他的半条舌头,用最节省的语言,和几个不认识他的人谈了话。人家还
以为他正害着严重的牙疼病,他却摸到了乔光朴所不能摸到的情况。电机厂
工人思想混乱,很大一部分人失去了过去崇拜的偶像,一下子连信仰也失去
了,连民族自尊心、社会主义的自豪感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比群众在思想上
一片散沙更可怕的呢?这些年,工人受了欺骗、愚弄和呵斥,从肉体到灵魂
都退化了。而且电机厂的干部几乎是三套班子,十年前的一批,文化大革命
起来的一批,冀申到厂后又搞了一套自己的班子。老人心里有气,新人肚里
也不平静,石敢担心这种冲突会成为党内新的斗争的震心。等着他和乔光朴
的岂止是个烂摊子,还是一个政治斗争的漩涡。往后又得在一夕数惊的局面


中过日子了。

石敢对自己很恼火,眼花缭乱的政治战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他很少在人
前显得激动和失去控制。他对哗众取宠和慷慨激昂之类甚为反感。他曾给自
己的感情涂上了一层油漆,自信能抗住一切刺激。为什么上午乔光朴一番真
挚的表白就打动了自己的感情呢?岂不知陪他回厂既害自己又害他,乔光朴
永远不是个政治家。这不,还没上任就先干上了!他本不想和乔光朴再说什
么话,可是看见童贞站在乔光朴身边,心里一震,禁不住想提醒他的朋友。
他小声说:“你们两个至少半年内不许结婚。”

“为什么?”乔光朴不明白石敢为什么先提出这个问题。

石敢简单地告诉他,关于他们回厂的消息已经在电机厂传遍了,而且有
人说乔光朴回厂的目的就是为了和童贞结婚。乔光朴暴躁地说:“那好,他
们越这样说,我越这样干。明天晚上在大礼堂举行婚礼,你当我们的证婚人。”

石敢扭头就走,乔光朴拉住他。他说:“你叫我提醒你,我提醒你又不
听。”

乔光朴咬着牙帮骨半天才说:“好吧,这毕竟是私事,我可以让步。你
说,上午局党委刚开完会,为什么下午厂里就知道了?”

“这有什么奇怪,小道快于大道,文件证实谣传。现在厂里正开着紧急
党委会,我的这根可恶的政治神经提醒我,这个会不和我们回厂无关。”石
敢说完又有点后悔,他不该把猜测告诉乔光朴。感情真是坑害人的东西,石
敢发觉他跟着乔大个子越陷越深了。

乔光朴心里一激冷,拉着石敢,又招呼了一声童贞,三个人走出七车间,
来到办公楼前。一楼的会议室里灯光通明,门窗大开,一团团烟雾从窗口飘
出来。有人大声发言,好像是在讨论明天电机厂就要开展一场大会战。这可
叫乔光朴着急了,他叫石敢和童贞等一会,自己跑到门口传达室给霍大道打
了个电话。回来后拉着石敢和童贞走进了会议室。


电机厂的头头们很感意外,冀申尖锐的目光盯住童贞,童贞赶紧扭开头,
真想退出去。冀申佯装什么也不知道似地说:“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来了?”
乔光朴大声说:“到厂子来看看,听说你们正开会研究生产,就进来想
听听。”

“好,太好了。”冀申瘦骨嶙峋的面孔富于感情,却又像一张复杂的地
形图那样变化万端,令人很难琢磨透。他向两个不速之客解释:“今天的党
委会讨论两项内容,一项是根据群众一再要求,副厂长郗望北同志从明天起
停职清理。第二项是研究明天的大会战。这一段时间我抓运动多了点,生产
有点顾不过来,但是我们党委的同志有信心,会战一打响被动局面就会扭转。
大家还可以再谈具体一点。老乔、老石是电机厂的老领导,一定会帮着我们
出些好主意。”

冀申风度老练,从容不迫,他就是要叫乔光朴、石敢看看他主持党委会
的水平。下午,当他在电话里听到局党委会决议的时候,猛然醒悟当初他主
动要到机电局来是失算了。

这个人确实像他常跟群众表白的那样,受“四人帮”迫害十年之久,但
十年间他并没有在市委干校劳动,而是当副校长。早在干校作为新生事物刚
筹建的时候,冀申作为市文革接待站的联络员就看出了台风的中心是平静
的。别看干校里集中了各种不吃香的老干部,反而是最安全的,也是最有发


展的,在干校是可以卧薪尝胆的。他利用自己副校长的地位,和许多身份重
要的人拉上了关系。这些市委的重要干部以前也许是很难接近的,现在却变
成了他的学员,他只要在吃住上、劳动上、请销假上稍微多给点方便,老头
子们就很感激他了。加上他很善于处理人事关系,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现
在这些人大都已官复原职,因而他也就四面八方都有关系,在全市是个有特
殊神通的人了。

两年前,冀中又看准了机电局在国家现代化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他一直
是搞组织的,缺乏搞工业的经验,就要求先到电机厂干两年。一方面摸点经
验,另外“大厂厂长”这块牌子在国家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以后一
定是非常用得着的。而后再到公司、到局,到局里就有出国的机会,一出国
那天地就宽了。这两年在电机厂,他也不是不卖力气。但他在政治上太精通、
太敏感了,反而妨害了行动。他每天翻着报刊、文件提口号,搞中心,开展
运动,领导生产。并且有一种特殊的猜谜的酷好,能从报刊文件的字里行间
念出另外的意思。他对中央文件又信又不全信,再根据谣言、猜测、小道消
息和自己的丰富想象,审时度势,决定自己的工作态度。这必然在行动上迟
缓,遇到棘手的问题就采取虚伪的态度。诡谲多诈,处理一切事情都把个人
的安全、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工厂是很实际的,矛盾都很具体,他怎么
能抓出成效?在别的单位也许还能对付一气,在机电局,在霍大道眼皮底下
却混不过去了。

但是,他相信生活不是凭命运,也不是赶机会,而是需要智慧和斗争的
无情逻辑!因此他要采取大会战孤注一掷。大会战一搞起来热热闹闹,总会
见点效果,生产一回升,他借台阶就可以离开电机厂。同时在他交印之前把
郗望北拿下去,在郗望北和乔光朴这一对老冤家、新仇人之间埋下一根引信,
将来他不愁没有戏看。如果乔光朴也没有把电机厂搞好,就证明冀申并不是
没有本事。然而,他摆的阵势,石敢从政治上嗅出来了,乔光朴用企业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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