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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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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草屋里,他枕头底下的造屋钱只怕还要遭到盗劫呢。

李顺大想得太落后了,在文明的时代里,文明的人是无需使用那野蛮手
段的。有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在光天化日之下,腰里插着手枪,肩上挂着红
宝书,由生产队长陪同,到李顺大家作客来了。原来他是公社砖瓦厂的文革
主任,很讲义气,知道李顺大要造房子买不到砖,特地跑来帮助解决困难。
他大骂了一通走资派刘清不替贫下中农谋利益,现在则轮到他来当救世主
了,只要李顺大拿出二百一十七元钱来,他负责代买一万块砖头,下个月就
可以提货。这话说得过分漂亮,原是值得怀疑的。但李顺大却认为,彼此都
住同一大队,虽然没有交情,也三天两头见面,从前也不曾听说过这人有什
么劣迹,现在出来革命,总也想做点好事,不见得一上马就骗人。况且又是
生产队长同来的,还有枪有红宝书,真是讲交情有交情,讲信仰有信仰,讲
威势有威势,李顺大虽然当过三次逃兵,还没有经过这种软硬兼施的场面,
心一吓,面一软,双手颤颤数出了二百一十七。到了下个月,大概本来是可
以提货的,想不到李顺大交了厄运,被公社的专政机关请去了,要他交代几
件事:一,你是哪里人?老家是什么成分?二,你当过三次反动兵,快把枪
交出来;三,交代反动言行(例如他说过“楼房不及平房适用,电话坏了修
不起”的话,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那是人人皆知的。他自己出来后也没有多言。


不过有两点颇有性格,第一是他吃不消喊救命的时候,是砖瓦厂的文革主任
解了他的围。作为报答,事后私下商定从此不再提起那二百一十七。第二是
关押他的那间房子造得相当牢固,他平生第一次详细地在那里研究了建筑
学,对自己将来要造的屋,有了非常清楚的轮廓。

等到放出来,他扶着儿子(已经十九岁了)的肩胛拐回家。流着眼泪的
老婆、妹妹问他为了什么事,吃了什么苦?他嘶哑着喉咙说了两个莫名其妙
的短语:“他们恶啊!我的屋啊!”

之后有一年多时间不能劳动,腰里不好受,碰到阴天和交节气,浑身骨
头痛。他有点奇怪,虽然这顿生活从前不曾挨过,但毕竟从小就苦苦拉拉、
跌跌掼掼过来的,怎么现在这样娇嫩了?莫非也变“修”了吗?他有点吃惊,
觉得自己变牛变马都可以,但是不能变“修”。“修”是什么东西呢?是一
只黑锅,是一只不能烧饭,只能驼在背上的装饰品,是一个没有生命因而不
会死亡,能够世代相传的“传家宝”。儿子今年十九岁了,如果背上这只锅,
到哪里去讨媳妇呢?而房子又没有造,一点条件也没有。

李顺大想到这一点,心中恐慌又迷信。他从小听过不少老故事,其中就
有说到人会变成多种东西的。讲的人总这样说:“一夜过来,他变成了××。”
而且在变化之前,也总有异样的感觉,比如浑身骨头痛,热皮暴躁等等。所
以,李顺大一碰到身子难受,就怕黑夜,怕自己睡着了。他总是睁大眼睛,
以防在昏睡中不知不觉变成一只黑锅。他的警惕性一直很高,所以至今还不
曾变过去。

在那些不敢睡着的夜里,李顺大为了打发掉肉体上的痛苦,也想过一点
使人开心的文娱生活。他没有收音机,想读书又不认几个字,而且也浪费火
油;因此,唯一的办法是去回忆从小听过的故事、看过的戏文和老一辈教给
孩子们的俚歌。后来身体好一些,他挑起糖担出去换废品,嘴里常常不三不
四唱着一个小曲儿,招惹孩子们。据他说这就是他在那些夜晚回忆出来的。
从这些就可以看出他当时究竟想的是什么。他唱道:

希奇希奇真希奇,
老公公困在摇篮里;
希奇希奇真希奇,
八仙台装在袋袋里;
希奇希奇真希奇,
老鼠咬破猫肚皮;
希奇希奇真希奇,
狮子常受跳蚤气;
希奇希奇真希奇,
狗派黄鼠狼去看鸡;
希奇希奇真希奇,
天鹅肉进了蛤蟆嘴;
希奇希奇真希奇,
大船翻在阴沟里;
希奇希奇真希奇,
长人做了短人梯。
哎呀呀,瘌痢头戴西瓜皮,



蚌壳兜里一泡尿,
皮球肚里装个屁,
穿袍的邪神一胎泥。
希奇呀,希奇呀,真希奇,
火赤链③过冬钻在菩萨肚皮里,
闻着香火装神气。


这确是一只公认的装满一兜肚“希奇”的儿歌,而且老掉了牙。不过,
各人兜肚里的货色是不同的,总要把自认为希奇的东西装进去。但如果追查
起来,李顺大决不承认自己加进了什么。他又不是作家,不会有黑字落在白
纸上,是不怕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的。他虽然笨,究竟也经过锻炼了,
晓得当时那一班人——造反的当权派和当权的造反派,如果要触你的霉头,
倒不在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要达到一个这样那样的目的,例如他的二百一
十七。

有一天,他在邻村换糖唱歌,偶然碰到了在那里劳改的走资派——老区
委书记刘清,悲喜交集,久久不忍离开。最后刘清央求他再唱一遍希奇歌,
他毫不犹豫地唱起来,那悲惨、沉重、愤怒的声音使空气也颤抖,两个人都
流下了眼泪。



一年病拖下来,李顺大有点心灰意懒了。他常常想自己还能活几年?何
必要再操心造屋!愚公立下移山志,也是靠后代去完成的,为啥一定要亲手
造成功!再说也算积有一笔钱,也有点汗马功劳,不算坍台了。可是凡胎未
脱,尘心难破,儿子已经二十出头了,房子造不出,媳妇就找不着,猪舍做
新房,谁肯来住!要像自己那样拾个要饭姑娘做妻子,现在也没有这种好机
会了。那可不行,没有媳妇哪有孙子?没有孙子哪有重孙?将来建成共产主
义过幸福生活,焉能独缺他李顺大的后代?看来房子还是非造不可,而且要
抓紧时间,就算这样,儿子恐怕也得拖到政府规定的晚婚年龄以后才有婚结
了。

经过动摇之后又坚定下来,立即开始行动。他挑起拾破烂的箩筐,悠悠
地从这个市镇晃荡到那个市镇,县城里大小街巷也几乎跑遍,却从不见有建
筑材料出售,询问有关商店,才知道买一块砖也得有本地三级证明,更无空
口说白话的余地。他晓得再瞎跑也没有用,只有向当地生产队、大队、公社
申请了。幸亏自己是带了箩筐出来的,虽不曾买到造屋材料,拾到的破烂倒
电卖得十几元钱,不算白误了工。

接着自然是找生产队、大队干部打证明,人家听了笑笑说:“打证明有
什么用,民用建筑材料,有时稍会有一点,有时简直就没有。给了证明,你
也买不到。”李顺大不肯信,以为是干部筑坝。又不敢反驳,怕弄僵。就耐
着性子赖着不走,搞变相静坐示威。谁知人家倒并不放在心上,到吃晚饭时
发现他没有走,就说:“走吧,锁门了。”他也只得回去。到了明天,又去
坐。如此三天,干部不耐烦了,说:“好话你不听,瞎缠。你以为有用,就
打个证明给你!”果然打了。他高高兴兴上供销社。营业员看了证明,也和
大队干部一样笑笑,说:“没办法,无货供应。”

“几时有呢?”

“不晓得。”营业员说:“有空你就常来问问。”


从此李顺大就如学生上学校,七天里去问六次;半年下来,还是不曾买
到一块砖。那营业员是个好心人,暗底里叹息李顺大太笨,却也被他的精神
感动了。终于有一天,悄悄告诉他说:“你还是省点工夫吧,不要跑来了。
这几年革命革得厉害,地皮都快革光了,难得有点东西来,干部都照顾不周
全,哪会轮到你。真要有你的份,也都是经过千拣万拣剩的落脚货,价钱倒
和拣走的好货一样大,你也不划算。我劝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李顺大得了这个忠告,十分失望,又非常感激。因此由不得要请教:“另
想别的什么法?”

营业员沉吟半晌,说:“可有至亲好友当干部的?”

“没有。”李顺大沉重而吃力地说:“只有一个种田的妹婿,没有第二
个亲戚。”

“那就没有路了。”营业员惋惜道:“现在是‘圆圆头’不及‘点点头’

④,你没有亲友可靠,除了买黑市,还有什么办法。”
李顺大信以为真,从此想办法买黑市材料。那晓得营业员倒也并无这方
面的经验,不懂得黑市交易的复杂,一万块砖头,市价二百一十七元,黑市
要卖到四百元左右,而且必须先付钱,过上一年半载才能提货,往往还会碰
到骗子手。李顺大已经上过一次当了,钞票当然是不肯轻易出手的。所以,
跑了千里路,说了万句话,过了三年也不曾买成。倒还是那个营业员肯帮忙,
替他买了一吨官价石灰。那石灰原是分配到蚕室里用的,只为近年来一个劲
儿旱改水,许多桑田改莳水稻了,剩下几颗瘌痢毛桑树,还能养几条蚕!也
就用不了那么多石灰;倒给营业员钻了空子,李顺大拾着了便宜。为此他想
买包好烟请营业员的客,却又买不到。偶然碰见砖瓦厂的原文革主任(已当
上厂革委会主任了),想起他从来是吸好烟的,他亏待过自己,现在请他买
包烟总肯吧。就老着脸皮上去拉交情。主任倒也爽快,拿了他五角钱,从袋
里掏出一包还没有开封的“大前门”。但是,在递给他之前,竟自作主张拆
开来拿一支抽了,并且说:“我就这一包,要不是你,我谁也不给。”

李顺大拿了十九支去送给营业员,营业员坚决不收,拗不过面子,才抽
了一支。其余十八支,硬是让顺大带回去了。

李顺大回家路上,想到自己今天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欠妥事情,他
竟请了自己的恩人和仇人各一支烟。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真的发怒了,骂他的
儿子没出息,二十五岁了,还吃荫下饭⑤,害他老子在外面受罪。



闹腾了许多年,李顺大房子没造成,造房的名气倒很大了。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不仅感动了营业员,而且还感动了上帝。这上帝不是别人,就是
他未来的媳妇,名叫新来。新来姑娘住在邻村,早就同李顺大吃荫下饭的儿
子小康有串联活动。她倒不在乎房子造了没有,反正看中了人,过了门造屋
也行。可是她爹筑坝,怎么说也不肯把女儿嫁到猪舍里去。他以自己的模范
事例教导女儿,因为他尽管穷,也想法造了两间屋,才讨了第一房媳妇。他
骂李顺大是孱头,是阿木林,不会做事情。可是,想不到老天爷爱开玩笑,
喜欢打说满话人的嘴巴。事隔一年,公社里一班打倒了走资派的当权派,为
了要把山河重安排,看着一条河像老家伙似的弯着背,很不舒服。硬是动用
了几千民工,花了几万个劳动日开出一条笔直的样板河,足以使火星上的高
等动物看了,称赞地球人的伟大。新来姑娘家那两间新屋,偏偏就在样板河
的河床上(当然也不止两间),只好拆了搬走。公社补贴搬屋费每间一百五


十元,拆拆造造,又借了三百元添进去,才勉强重新搭起一间半来。新来爹
瘦了两个膘,头发白了七八成。而且还要老来做小,听新来姑娘的教育。新
来建议他应该向李顺大伯伯学习,人家就是精明,不盲动,钞票放在枕头边,
一个也不少。要造房子,也该看准了形势动手呀!他说不响嘴,只得服输,
任凭女儿婚姻自主。

李顺大不但有了儿媳妇,而且也知道儿媳妇在理论上对他的实践作了充
分肯定,非常的高兴。因此,在儿子结婚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灵机一动,
对着亲家公说了两句神来之话,他说:“现在是地牌吃天牌,烂污二封王,
你的房子造得太急了。天天闹地震,大家宁愿住牛棚,还要房子做什么。我
一万块砖头给窑鬼吃在肚里,也比你省心。”。。他还想说下去,幸亏老婆
警惕性高,为了挽救他,当着新亲的面,开口就训他“灌了点酒就像吃了尿,
说话没有关拦、骨头痛的日子忘记了!”这才转话收场,皆大欢喜。

从那时开始,李顺大不再白花心计去买东买西,他挑着糖担,东转一天,
西转一天,替国家收废品,赚一点生活费。可是,事情也怪,造房子的人家,
还真多着呢。他看了不禁眼馋,往往就要打听打听,这幢那幢是谁家造的,
哪里买的材料。得到的答复也真千种百样,细细说来,每一幢屋都能写一本
书,但也不惹人看,无非是“大官送上门,小官开后门,老百姓求别人”而
已。那些吃尽苦头的人,反而羡慕起李顺大来,说还是他乖巧,不曾钻进这
苦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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