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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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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那些吃尽苦头的人,反而羡慕起李顺大来,说还是他乖巧,不曾钻进这
苦胆里头去,不愧为识时务的俊杰。有个熟人竟不忌讳,忿然对他说:“我
这一块砖、一片瓦,没一样不是黑市货,造两间屋,用了四间的钱。上梁那
天,靠造反起家的大队书记来吃了我一顿,还说我这房子,没有文化大革命,
哪能造得出。×他娘,我这房子又不是他那官衔,是用拳头打得来的吗!”

到此为止,李顺大对于建筑学的知识,本来已经登峰造极,叹为观止了。
想不到天地渊博,造化无穷,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如长江浊流,滚滚而来,
竟无法忍心不看。那鸡零狗碎的事,恕不细说,但值得大书特书的奇迹,放
过未免可惜。例如有一个大队,要把全部民房拆了,合并到一个地方去,造
一列式的楼房,名曰“新农村”。民房拆下的材料,折价归公,谁要住新房,
重新出钱买。李顺大听了,大为振奋,认为“楼上楼下”果然要实现了。耐
不住挑着糖担,飞奔去自费参观。

那个地方,李顺大从前也常走过,此番看去,果然不大一样,村村巷巷,
都有人家在拆屋,拆了把材料运到公路边头一块大田里,那里正在造第一排
楼房。那些拆屋的人家,议论非常热烈,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都说盘古开
天辟地以来,像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因此有人流出眼泪来,大概过于兴
奋了。有些屋上卸下来的瓦,还沾着窑里的煤灰,分明盖了上去还没有经过
雨淋,倒又翻身了。看了这些,李顺大觉得自己二十几年来空喊造屋没有造
成,倒是平生做的一件最正确的事情;不过想着拆屋主过去的一番心血,也
不禁有点眼酸。他慨叹着一路低头走去,忽听有人喊道:“喂,换糖的。”

李顺大抬头一看,见一个老头带着个女孩站在公路旁看造屋。十分面熟,
却想不起是谁了。那老头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李顺大恍然大悟,忙道:“原来是你,老书记。还在劳改吗?”他忽然
伤心起来。想不到,几年不见,竟老得认不出了。可见老书记的心境不直落。

老书记笑笑说:“劳还在劳,改却未改。你呢,又来搜集希奇歌材料吗?”

“唉唉,老书记,你取笑我。”李顺大难为情地说:“这可是‘楼上楼
下’,搞‘新农村’。我到今天才晓得,原来这农村分新旧,就在这房子上。


倒不在集体化不集体化。”

老书记轻轻地嘘了口气,说:“唉,有话你就说清楚点吧。”

李顺大笑笑说:“自然,说给你听听没关系。不过也不能知法犯法。从
前我说过楼房不如平房适用的话,已经当反动言论批过了,现在看了这种样
子,倒还真有点想法。蛮好的屋,有的还是新的,倒又拆了再造,何必呢?
有这个力气,不好把田地种种熟吗!这种事情,阳间里人不敢说,阴间里鬼
看了也要盯白眼呢。”

听了这“反动”话,老书记不但不驳斥,反而点了点头,严肃地答腔说:
“‘何必呢?’你问得对。告诉你吧,有人想把这个当上天梯。你倒也明白,
晓得集体化是新农村的根本,可是人家搞起复辟来,公社这个组织形式也是
可以利用的。你的眼睛还要睁大些。你看看吧,贫下中农吃了二十多年苦造
了点房子,一声拆就得拆,还管群众死活吗。可是公社不仍旧是公社!”

李顺大听了,虽有所悟,也不能完全领会,只得张开嘴巴,睁大眼睛,
尊敬地看着这个老人,默默无言。

老人愤怒地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低头看了看小女孩,指着李顺大说:
“叫公公。”

小女孩亲热地叫了一声。李顺大大为感动,连忙敲下一块糖塞在她小手
里,称她是最乖最乖的小囡。他今年五十四岁,一个拾破烂的外乡人,还第
一次有人叫他公公,这给了他非常有力的鼓舞,竟把别的念头都冲淡了。

从此以后,他同老书记交了朋友。



到了一九七七年春节,李顺大带了几块糖去看老书记,才知道老书记重
新上了任,又在区里办公了。李顺大喜出望外,把糖给了小囡,吃了小囡妈
烧出来的点心,兴冲冲就往区里跑。他觉得如今有了区委书记做朋友,总弄
得着造屋材料了。

老朋友一见面,果然十分亲热。可是一提到材料,老书记沉吟不语,打
起嗝顿来,弄得顺大心也一颤,觉得不妙。只听老书记慢腾腾地说:“老弟,
你的困难,我都知道。从前你唱希奇歌,我十分赞成。现在你我总不能做希
奇事了吧。”

李顺大忙说:“老书记,别人不做,我也不做。现在不是还通行吗,为
什么唯独你我不做,岂不太吃亏!”

老书记笑笑说:“十一年混乱,积习难改。现在应该拨乱反正了。否则
的话,建设国家的计划,就成了空话,别人做,我们是不能做的。全区干部
来说,第一应从我改起,群众来说,先从唱希奇歌的人改起,你说合理不合
理?”

听了这番话,李顺大心里糖罐醋瓶,一齐打翻,一方面感到书记要同他
一起带头整风,不禁自豪;一方面又想到好不容易交了个大官朋友,竟又不
能拉私人关系,不禁怅然。他经过文化大革命,也学得很乖了,不愿吃这个
亏。想了一下,振振有词道:“老书记,你讲的道理我服贴,不过,话说在
前头,叫我不做希奇事,一定照办。你可也不能动摇,不要以后碰到交情比
我深的,面子比我大的,就帮他开后门,让别人笑我同你白交了一场。那我
是要造你的反的。”

老书记哈哈大笑,拿起纸笔,迅速把顺大的话写了下来,说:“我念一
遍,你听。”他念了,和顺大讲的一字不差,然后说:“你拿去请人写在一


张纸上,贴在我的办公室里。”

李顺大愕然道:“我不,这不是要你的好看!”

老书记说:“哪里哪里,这才叫帮了我的大忙,我还真怕有大面子的人
来开臭口呢!你贴了这个,就不用我作难了。”

李顺大高高兴兴真的照办了。

到了一九七七年冬天,李顺大家忽然忙碌起来;老书记刘清同志,在那
位文革主任出身的砖瓦厂厂长身上做了点工作,让他把李顺大的一万块砖头
退赔了,公社革委会也批准了李顺大的申请,同意供应十八根水泥桁条。那
位好心的供销社营业员,通知李顺大,现在椽子已经敞开供应了。这一次,
李顺大的房屋,会有把握造成了。要运回这么多东西,李顺大一家四口,哪
里忙得过来,只得把妹妹、妹婿,儿媳妇的兄弟妯娌都请来帮忙,摇船的摇
船,推车的推车,连年老的亲家公也高高兴兴地流了几身汗,大大热闹了一
番。

不过,在高兴的时候,也还发生了一点扫兴的事情。运回那一万块砖头,
曾经过一些波折。大船停在砖瓦厂,人家不发货,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你
的桁条还没有买,砖头拿回去白堆在那儿没有用,再等等吧。”李顺大同他
吵了个脸红耳赤,说桁条已经落实了。那个人却比李顺大更懂李顺大,一口
咬定他没有桁条。幸而他的亲家公跑来,凭自己买过砖头的经验,暗地里告
诉李顺大什么叫“桁条”。李顺大这才恍然大悟,马上到供销社买了两条最
好的香烟送过去,这才皆大欢喜,砖头下船。后来到水泥制品厂运衍条,李
顺大再不用别人开口,就散发了一条香烟,免得人家说他还没有买到椽子。

做了这些腐蚀别人的事,李顺大内心惭愧,不敢告诉老书记。但是他的
灵魂不得安宁,有时候半夜醒过来,想起这件事,总要骂自己说:“唉、呃,
我总该变得好些呀!”

①开秧元:莳秧第一天。
②大家大事:大家一样。
③火赤链:赤链蛇。
④圆圆头:印。点点头:私人交情。
⑤荫下饭:不出头露面,只做事,不拿主张的意思。
造屋,一部苦难的历史
——《李顺大造屋》导读

《李顺大造屋》获1979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新时期反映农村生活
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小说中的李顺大,解放前因为没有房屋,父母和弟弟都被冻死。解放后,
他决心造三间屋。为此,全家投入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他们“以最
简单的工具进行拼命的劳动去挣得每一颗粮,用最原始的经营方式去积累每
一分钱”。这场以血汗和青春作代价的战斗持续了近三十年,然而,李顺大
造屋的梦想却被极左路线无情地吞噬了。小说以令人辛酸落泪的造屋史,控
诉了长期的错误路线对农民的捉弄和戕害。李顺大损失的不仅是造屋的砖瓦
和钱款,更为严重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灵魂被糟蹋、性格被扭曲,他失
去的最可宝贵的是对生活的信心。作者在展现农村深重的政治灾难的同时,
也对农民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深入的剖析。这就是在苦难的高压、瞒和骗之下


所形成的盲从和愚忠。而这又为极左路线的滋生和恶性膨胀提供了温床。中
国的农民,“他们并不曾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他们或是想当而没有学会,
或者是要当而受着阻碍,或者径直是诚惶诚恐而不敢登上那个位置。”(《李
顺大造屋》始末)长期以来,他们只能是“跟跟派”。小说以生动的艺术形
象探讨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及其危害。

李顺大造屋的苦难史,也可以说是我们国家造社会主义大厦的一个缩影
和象征。这条不算长的道路却充满坎坷和曲折。对这样一个重大的主题,作
者是以一家人的具体的日常生活来表现的,而且又是以造一个栖身之处的屋
子为中心事件来完成的。“住”,是生存的最基本的条件之一。作者从这个
角度切入,写得令人寒心不已。独到的见地和平凡细琐生活描写的结合,重
大的社会政治问题和弱小人物苦难命运展现的结合,是《李顺大造屋》的最
突出的艺术特点。

小说中的李顺大,令我们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二者有惊人的相似,
如奴性和精神胜利法。但二者又有很大的不同,如李顺大“主人公”意识的
萌芽。他总是想跟上上级的要求,总是时刻警惕着自己的“变修”。这些都
是阿Q 身上所不曾有的。可悲的是萌芽时时被愚弄和扼杀,所幸的是毕竟萌
芽了。仅从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作者见微知著的现实主义的
洞察力。

(邵子华)


春之声

王蒙

咣地一声,黑夜就到来了。一个昏黄的,方方的大月亮出现在对面墙上。
岳之峰的心紧缩了一下,又舒张开了。车身在轻轻地颤抖。人们在轻轻地摇
摆。多么甜蜜的童年的摇篮啊!夏天的时候,把衣服放在大柳树下,脱光了
屁股的小伙伴们一跃跳进故乡的清凉的小河里,一个猛子扎出十几米,谁知
道谁在哪里露出头来呢?谁知道被他慌乱中吞下的一口水里,包含着多少泥
沙游虫呢?闭上眼睛,熟睡在闪耀着阳光和树影的涟漪之上,不也是这样轻
轻地、轻轻地摇晃着的吗?失去了的和没有失去的童年和故乡,责备我么?
欢迎我么?母亲的坟墓和正在走向坟墓的父亲!

方方的月亮在移动,消失,又重新诞生。唯一的小方窗里透进了光束,
是落日的余辉还是站台的灯?为什么连另外三个方窗也遮严了呢?黑咕隆
冬,好像紧接着下午便是深夜。门咣地一关,就和外界隔开了。那愈来愈响
的声音是下起了冰雹吗?是铁锤砸在铁砧上?在黄土高原的乡下,到处还靠
人打铁,我们祖国的胳膊有多么发达的肌肉!呵,当然,那只是车轮撞击铁
轨的噪音,来自这一节铁轨与那一节铁轨之间的缝隙。目前不是正在流行一
支轻柔的歌曲吗,叫作什么来着——《泉水叮咚响》。如果火车也叮咚叮咚
地响起来呢?广州人可真会生活,不像这西北高原上,人的脸上和房屋的窗
玻璃上到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广州人的凉棚下面,垂挂着许许多多三
角形的瓷板,它们伴随着清风,发出叮叮咚咚的清音,愉悦着心灵。美国的
抽象派音乐却叫人发狂。真不知道基辛格听我们的杨子荣咏叹调时有什么样
的感受。京剧锣鼓里有噪音,所有的噪音都是令人不快的吗?反正火车开动
以后的铁轮声给人以鼓舞和希望。下一站,或者下一站的下一站,或者许多
许多的下一站以后的下一站,你所寻找的生活就在那里,母亲或者孩子,友
人或者妻子,温热的澡盆或者丰盛的饮食正在那里等待着你。都是回家过年
的。过春节,我们的古老的民族的最美好的节日。谢天谢地,现在全国人民
都可以快快乐乐地过年了。再不会用“革命化”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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