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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着]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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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这是冈林信康,我最喜欢的歌手。”他小声的告诉她。“唱得真棒啊,”他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现在充满了信心,大考临头还镇静自若。她想,他那么相信自己的力量。是的,男人比我们多的只是力量,这是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差别。她伤感地想,我咬着牙关,拼着全力,才终于得到了这么一丁点儿。可是我得到了也累垮了,我像被抽空了一样精疲力尽,心境苍凉。哦,这样的成功也够狠的,她想着,顺手叉了一点菜放在口中嚼着。人生那么多代价,那么多滋味儿,就被这种成功轻轻地一笔勾销啦。
  他突然推了她一下:“注意听——这首歌我听过。我给你翻译。”她放下叉子,邻座的录音机里正传来吉他的伴奏。
  你的疼痛的深切我当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她一下子转过头来,黑黑的头发随着甩到一侧。她直视着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华北已经向我求婚了。”她喝了一口掺汽水的啤酒,“当然,华北是和你一样的人,但是我还是一直想征求你的意见。”她说完稍稍朝椅子上靠了靠。我明白啦,她想,成功并不能真正给人的生活带来改变,包括不能改变人心的孤寂。我是女人,她慢慢地啜着冰啤酒,我需要有块岩石靠靠,我要歇一会儿,我实在累啦。
  他久久没有回答。那边的录音机里正奏着长长的间奏。当她看见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心里不禁一动。但他伸出一个手指:“听——”接着又继续译下去:是呵,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她静静地听着那个歌声,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另一幅作品,那是一个扑向晚霞烧红的黄河的男人。她明白自己终于要和那幅画面中的主人公告别了,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刹流逝的时间中已经完成了抉择。她双手抚着冰凉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记忆着这种复杂而亲切的滋味儿。
  “你也吃呀,”她帮助他把菜拨到小盘子里,然后望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她隐隐感到,自己也不会再有机会和这个莽撞热情的小伙子去到处看望那些大河了。多保重吧,她心里暗暗地对他祝福道。他用刀叉把盘子里的菜切成块,吃得额上微微沁出了汗珠。他偶尔抬起头来,正看见她那双黑眼睛里的痴痴的神情。他的手突然有些发抖了。哦,他想,我就这样和她分开啦。
  这时,长长的吉他伴奏弹完了,那支歌又继续唱了起来:我们两人都经受着考验而你究竟是我的谁如果一切将从此崩溃那么我又曾是你的谁他们吃着,喝着啤酒,谈论着这支歌的曲调,谈论着彼此的工作。他问她下一步打算干些什么,她回答恐怕还是要为争取发表作品而努力;她也问到关于考试的一些事情,他仔细地对她讲了自己的打算和计划。
  她笑着说道:“研究生,等你考上并且念完了研究生,得到了学位,而且——也许将来当上了讲师、副教授或者教授以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哦,我没有想到那么远,”他沉吟着回答,“不过,我在想,恐怕我会再次改行。”“改行?”她大大地震惊了,“改行?干什么?”“我想写诗,”他低声回答道。
  她放下了刀叉和杯子,久久凝视着他。她一句也没有多问,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许久,她沙哑地说道:“你们真像岩石。”他笑了,举起杯来对她说:“来,干一杯。让我祝你幸福吧,”祝你幸福,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心里补充道。她忙举起杯子:“也让我祝你一句——祝你平安些,顺利些吧!”他们喝掉杯里的酒,然后一块坐着听着那支歌子的叠唱:是呵,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那歌手的嗓音真实、深沉。他们倾听着那歌声,彼此都觉得受了深深的感动。
  这一天从清晨就风和日丽。他撕掉一张红色的星期天日历,又顺手把作息计划表上最后一格划掉。他吩咐弟弟在家准备这顿星期天的午饭,自己则和母亲一块走出了家门。
  他没有踢足球。恐怕去找二宝也没有用,这个星期天二宝不会老实呆在家里的。他扶着母亲的手臂,散着步走进了公园。今天是最后一天,他想,过了这个白天,再睡完这个夜晚,那个庄严的时刻就要到啦。卡片都已经收拾整齐,装回了盒子里。今晚应该早早睡觉,明天早晨要记住把钢笔灌足墨水。这个白天要好好休息,让头脑里的知识平静下来,按秩序排好队,准备好一个个上场应战。
  他和母亲慢慢踱着,小声谈着家常话。有时他跳起来,揪下高高梢头上的绿叶;或是举起腿,把小石子踢到湖水里。他暗自体察着自己手臂和腿上的触觉。我还年轻呐,他很高兴。还能跳那么高,眼明手疾地抓住叶子,膝关节也依然富有弹性。
  他和母亲在一个石桌旁坐了下来。母亲用麦管安静地啜着酸牛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出门时收到的信。
  信很简单,是份请柬。“定于二十八日下午五时举行订婚纪念酒会。”他看到徐华北和她的名字用漂亮的美术体并排签在一起。
  他把那张信笺放在石桌上,然后开始喝酸奶。这样很好,他想,岩石和岩石分开了。十二岁的小女孩找到了她的岩石,华北找到了他的胜利,你找到了你的北方的河。我们都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二十八日是后天,下午五点我已经考完了第四门课。我会去看你们,参加你们喜庆的纪念。我会帮助你们接待宾客,会管住二宝不要吵闹,会替换颜林抱那个胖儿子。我会悄悄地把伙伴们召集起来,商量好给你们送一份新颖别致的礼品。从你们那儿回来以后,我还要早些睡觉,大后天上午还要考最后一门课。等三天五门课全考完以后,我就开始钻研黑龙江问题。今年秋天和冬天我努力学习基础课,同时也读几本诗。我要读读惠特曼的《草叶集》,等着明年春天的实习。明年四月,我就前往黑龙江。我要在那冰封的河岸上等着四月十七日。《地表水》上说,黑龙江平均的解冻期是每年四月十七日。我会看到莽莽的冰河咔咔开冻。我会看到下游十公里宽的辽阔江面上冰排拥塞的雄壮景观。我会看到一条黑龙的苏醒和飞腾。那时,我将站在开冻的江上大声对你说:祝你找到了真正的岩石,祝你找到了幸福的安慰,十二岁的小姑娘!
  “喏,走么,孩子?”他听见妈妈在唤他。
  他站起来,看见妈妈的眼睛在纷乱的银发下望着他。他笑了。他和妈妈一块朝着公园的深处走去。他听母亲〔穴悉〕〔穴卒〕的轻微足音和自己沉重的脚步,心里充满了新奇的庄重。
  “喏,同学的信么,刚才?”母亲随口问道。
  “是华北,还有那个姑娘,——他们要结婚了,”他说。
  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他不禁又笑了。他望着身旁走着的矮小的母亲,懂得了她无言之中的话语。“走吧,妈,”他用大手握紧母亲的臂。“我也快啦,妈,”他调皮地逗母亲说,“您别着急。”“真的么?”母亲苦笑着,挣出手来,替他摘掉衣服上的一片草叶。
  当然是真的,妈妈。别太为那个眼睛黑黑的年轻姑娘遗憾,她毕竟还不了解你的儿子,更不了解你。他望着林荫道两侧高大的乔木,一线明亮的天正在密密的浓叶中闪烁。我当然会结婚,会找到一个我中意的姑娘。就像无定河边上的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找到他的蓝花花,就像额尔齐斯草原的哈萨克巴郎子找到他们的阿米娜或是帕丽黛,就像保尔找到他的达雅,就像一个河上的年轻船工找到他的健壮红润的渔家女儿一样,我当然会找到一个梳小辫的家伙,她会让你乐得合不上嘴的,妈妈。她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从一条大河跑向另一条大河。她有本事从人群中一把抓出我来,火辣辣地盯住我不放。她一眼就能看清两块石头之间的不一样。她会在我们男子汉觉得无法忍受的艰难时刻表现得心平气和,而我则会靠着她这强大的韧性,喘口气再冲上去。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
  他遐想着,看着母亲和自己的两个并排的身影在地上长长地伸着,公园深处悄无声响。他仔细地听着母亲轻微的喘息声,听着大地上传来的低低的回响。
  母亲挨着他,一言不发地,一步接一步地迈着步子。似乎不是他陪着母亲出来散步,而是母亲正全力以赴地送自己的儿子踏上征途。他看了一眼母亲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又轻轻捉住了她细瘦的手臂。
  上午的太阳透过层层树冠,把一道道一束束强烈的光芒迎面投来。再见啦,他在心里朝那姑娘道了别,让我们趁着这阳光明媚的时候,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吧。他回忆着自从结识了那姑娘以来的一件件往事,审视着自己的所有的行为。他隐约觉察到自己好像有过不少错误、偏激和分寸失当的地方,但他又感到这一切都根本无法避免。他想,你还肤浅,你还太嫩,你还缺少像那些河流一样的、饱经沧桑的生活。但他又想,让那些伟大的哲人去描述北方河流最深刻的一面吧,我可以写这些河的青春。肉体可以衰老,心灵可以残缺,而青春——连青春的错误都是充满魅力的。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应当是幻想的河,热情的河,青春的河。
  他扶着母亲,缓缓地顺着石板路走着。林荫道两侧高矗的巨大杨树在高空哗哗地摇着叶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多么宁静的一天呵,他想,这最后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明天我将走进一个新世界。
  阳光依然在浓密的树叶上面明亮地闪烁。
  母子两人顺着静谧的小路,向林荫深处走去。
  他沉沉地、香甜地睡熟了。开始他还听见桌上闹钟在嘀嗒地响,后来那嘀嗒声溶进了一片潮水般的风声中。他费劲地听着那潮声,他似乎从那声响中辨认出一种动静。他翻了个身,被子掀在了一边。他琢磨着那一丝缥缈的消息。他闻到了一股被腐植质染成清黑色的河水的气味儿。黑龙江,他在梦中喃喃着,这是黑龙江的水腥味儿。那条河在呼唤着我呢。
  他终于大声喊起来:“黑龙江——”母亲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替他掖紧了薄棉被。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抓住了被角。那轰轰作响的波涛声已经淹没了他,此刻他正伏在一张狗拉爬犁上驰过茫茫的雪原。他目不暇接地看着密密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以及斑驳闪幻的茫茫林海正从爬犁两侧滑过。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明铮铮、亮晶晶的光洁冰面。黑龙江,我来看你啦,他朝那道冰河招呼说。是我来啦,我在黄河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脉,现在我看你来啦。
  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原吞没了起伏的沙州和纵横的河汊。在雪盖的冻土地和沼泽上,稀疏的灌木丛刺破积雪,星罗棋布地、黑斑斑地布满荒原。一个戴着狐皮帽子的魁梧大汉用长鞭子打着精神抖擞的狗,雪撬轻灵地滑上了冰冻的江面。
  开冻吧,黑龙江!他喊道,你从去年十一月就封河静止,你已经沉睡了半年时光,你在这北方神秘的冬季早已蓄足了力量,你该醒来啦。裂开你身上白色的坚甲,炸开你首尾的万里长冰,使出你全部的魔力,把我送到下游,把我带到你的入海口吧!我在额尔齐斯河就爱上了你的性格,我在永定河已经懂得了坚忍沉着。我东出山海关,穿越了整个松嫩平原和三江低地,我翻越了兴安岭,跋涉了万里雪原,我怀着对你的爱情,我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我高举着自己的诗篇来找你,请你为我开冻吧!
  他举起自己的诗稿,在粗厉的风啸声中朗读起来。他读着,激动地挥着手臂。狂风卷起雪雾,把他的诗句远远抛向河心。他读着,觉得自己幼稚的诗句正在胸膛里升华,在朗诵中完美,像一支支烈焰熊熊的火箭镞,猛烈地朝着那冻河射去。
  一声低沉而喑哑的、撼人心弦的巨响慢慢地轰鸣起来。整个雪原,整个北方大地都呻吟着震颠着。迷蒙的冰河开冻了。坚硬的冰甲正咔咔作响地裂开,清黑的河水翻跳起来,拥推开巨船般的冰岛。在同一个刹那,雪原上长长地拂来了一股暖流。积雪融化了,汩汩的细流渗透着,在凹地和低处汇成了清亮的雪水溪,朝着大河快乐地奔跑。河中间已经出现了一条发亮的微黑的水道,正在庄严的音乐中朝着下游平稳地起程。而整个一条河流的上下却仍在连声炸响着,冰排、冰州、冰块、冰岛在漩流中愤怒又惬意地粗野碰撞。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手里紧握着那沓诗稿。这河苏醒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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