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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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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很惶恐的说,“事情实在一点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是我错了么?”
“也不是姆姆的错,姆姆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赌咒。”阿丽思又记起“赌咒”的用处来了,果然因此一来那母鸭子气已平了不少。
鸭子变成很和气又很忧愁的说,“好小姐,我是老昏了,你别怪。”
“我哪里会怪你呢?”阿丽思小姐这话意思是说“我哪里会怪一匹鸭子呢?”可是鸭子听着倒很高兴,以为阿丽思小姐为人大量。鸭子心里想:“若是自己,那真不知怪这个人到几时!”
她们显然一切误会都明白,不至于白生气了,于是鸭子在一种很忧心的状态下告给了阿丽思小姐那丑小鸭侄小姐的最近故事。
“小姐,请你为我想,怎么办?”那母鸭子要阿丽思设法,阿丽思却说这也不是顶要紧的事。因为阿丽思心中顶要紧的事是玩。
听到母鸭的谈话,阿丽思才知道丑小鸭因为那一天陪他们到灰鹳家去,回头就病了。
病又不是伤食,又不是肚泻,又不是发痧,竟病了一种为鸭子之类所不应当有的玻“她不应该有这样病,如我一样的不应当,因为我们是鸭子。”这是老太太的意见。但阿丽思小姐的意见则又稍稍不同。她则以为鸭子也应当有人的病,可是一个小鸭子却不一定要有老母鸭的各种病;这理由则是譬如马是拿来拉车的,中国有些人天生也只拿来拉车,至于其他的人却不但不拉车,且坐了马拉的车以外又坐人拉的车。这显然是鸭子与人或可以相同,不一定鸭子与鸭子相同的证据了。
原来小鸭子病着失恋。它需要一个男朋友。需要而不得,便病了。(这一点不是母鸭子所理解,也不是阿丽思小姐所明白。)想同另一个谁要好,没有谁来答应,就生病,这个事情说来真不很使人相信!
“生病准得什么账?”这话是阿丽思小姐看那鸭子老太的脸色而说的,因为她看得出老娘子主张。
“是啊!我就不明白为别的事生玻”
阿丽思心想“就是不准得账也不能拿你打比”,可是她却说,“姆姆的话是顶有经验的老年‘人’的话。”
“我是‘鸭子’,不是‘人’!我生平不爱别个拿‘人’的话来称赞我。”为表示不高兴,她向前游了三步又退后五步。
阿丽思心想:大凡对付一个有了年纪的人或鸭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吧。(可是她这个意见是把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除在外,因为她却太容易对付了。)老了的鸭子就不是三两阵火可以焖得烂,老了的人说话也容易动火——是,容易动火,莫非这老太太肝火也太旺了!
她见到那南京母鸭的样子不大好看,还想分辩:“这只是一句话,也不必使姆姆生气!”
“一句话不生气,要我为什么才生气?难道让你们人打我几竹竿子,我才应当发气骂人么?”
阿丽思小姐见话越说越不对头,深怕是这老太太起了羊癫疯,回头还要难于招架,就只好和和气气的说:“老伯娘,请自己珍重,我还有一点儿事,要走了。”
那母鸭子在鼻里哼着,“我自己若不知道珍重,早为别个人的一些话气死了,还活得到今天?”
阿丽思小姐就不再理会了,拔脚走了去。
她一旁走一旁想,把自己又分成两个人。
那第一个她问道:“治肝气是吃什么药?”
“稀稀粥,芝麻糕,黑酥脂油糕,… ”另一个她就背诵了二十样糖果点心的名字。
“全不对!这是吃的东西,难道也… ”“那鸭子也是吃得的东西。”从吃药她想到吃鸭子。
“我以为鸭子是加辣子炒吃,少下一点酱,多下一点酱油为好。”
“酱油是不是酱的油?”
“那鸭子的眼泪就是油,只不知道做不做得酱油。”
“… ”
“阿丽思”她自己为自己放荡的思想不得不加以警告了,“这样胡思乱想是不成的,这样下去就非变成那母鸭子不可了。”
然而当真能变成一只鸭子,在水面上浮着,且不必闭眼睛也可以把一个有长颈子的头伸到水中去,看水中的鱼赛跑,又可以同那些鱼谈话,到底还不算一件很坏的事!
可是她对“可以同鱼谈话”这话又生了疑问了。她以为,若是鸭子都可以同鱼谈话,那么适间那老太太必定也同过许多鱼谈过话,并且也发过鱼的脾气了。
“无怪乎”,她若有所悟的自言自语,“有些人说话骂人,总说‘我恨不得吃了你!’想必这话就是鸭子生了小鱼小虾的气时说的,不然一个人哪里吃得下另一个人呢?”
她就又想回头来问那母鸭子,只想明白这话是不是它正生着小鱼的气时说的,可把鸭子先时生她的气情形全忘了。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二章沈从文
她与她这里,应先说到当阿丽思小姐离开了那一匹发脾气的母鸭子以后的一小时情形。
她是沿着河岸走的。在昨前两天同傩喜先生打这儿过身时,似乎来往的人与各样动物都有,还很多,如今却连一匹蟋蟀也不曾遇到。
不过没有人走路,她就不走了么?而且说没有人走路,那自己又是什么?“若是鸭子在此,她才可以说是没有人;因为连自己也不算人。但鸭子自己能这么说吗?”她想知道却无从知道。
到这时,为容易明白这问题起见,阿丽思把自己分成两人,如同在另外许多事情难于解决时她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 样。在未分以先,这一个整个的她,便说道:“我不袒护任何一方面,也不委屈任何一方面,只是你们不能太自私。当到一种意见近于某一个我胜利时,这另一个我的默认是必需的。你们遇到不可免的争执,也不能太倔强,自己究竟是自己,随便生气总不好!好,阿丽思,你就分开吧。”
于是她又成为两人了。
她慢走着——或者说一步一步走着——或者说她俩一 步一步走着,因为她在她一身上至少是代表了两个主张、两种精神以及两样趣味。说是“她俩一步一步走着”,还是有语病,就为的是一个她欢喜一步走一尺一寸,另一个她又愿意一步能迈二尺三寸;一尺一与二尺三,相差是一尺二寸。这一尺二寸的主张距离,真是不小的一种距离!
“朋友,”这一个她同另一个她说,“‘我们’慢一点不很好么?走快了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是在被谁追赶。”这是很有理由的。
“你慢也不成,又不是有玻太慢了,他们中国女人会以为你是在嘲笑她。”
“那慢一点究竟是对自己的脚有益。”
“对自己的脚有益,就因为是慢,那中国女人走路那么迟缓,全就是为自己有益了罢?”
“那么,就非跑不可了。”
“跑到前面设若是遇到一件什么意外事,就是累一点也仍然值得。”
于是,阿丽思小姐就跑起来了,俨然是后面一匹恶狗在追逐,她只尽跑着。单为了这“跑到前面或者有一件意外事发生”的愿望跑着。因跑得过速,一切树木就全从相反的方向跑去,脚步与她一样快。
“不要这样忙啊!我亲爱的树。”这是一个近乎愚蠢的她说的。
那聪明的她,就为树作答,“好小姐,全是你忙!干吗说我?”
“干吗不是你?我明白白见你这样匆匆忙忙与我离开!”
“那请你慢点,我也就与你慢慢离开了。”
“我偏不。我不信你这样话,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
“是你的事!不相信就试试看。”
她只好试试,自然也是为了换一口气。谁知道一止步,树木也就不动了。
“这才怪!我不愿你这样知趣,你这样,别人并不讲你好。”
那树就回答,说并不是为要别人说好才如此。
“不要别人说好,那你就有你的自由。”阿丽思以为这话就可以问倒那树了。
树是一株美国槐,身个儿瘦长,象同竹子是表兄弟。那树说,“我并不是缺少自由,我们的自由可不在行动一事上。
也正如— “
“我不愿听别个说‘也正如’那类的话。”她就全不客气的走她的路。她先以为这槐树还会追她一阵,不期望槐树脾气也同她脾气差不多,于是就只好各走各的了。
那一个她就问这一个她,干吗同一株树也有这样争持。
“干吗不应当有?我以后赌咒不和她们谈话!”
“我请你记着,赌咒是说了假话以后请神作伪证人的事。”
“可是我没说假话。”
“那也不必赌咒!”
这一个她就好久不作声。显然是生了一点小气,对那一 个她袒护树有点不平了。
又走了一阵。
那一个她见到这一个她不说话,就劝慰她说:“朋友!别生气,我们应当谈话,莫为一点点意见争持。”
这个她见那个她情形,软软的说:“我的朋友,这是我的不对。以后我们和和气气好了。”
“是啊,我们不能太任性,过于走极端了总不是事。”
“是啊,我们记到这话。走极端可不是好的。”
然而这一对阿丽思小姐,可走到一个尽头路了。这也算是走到了“极端”。她望望前面,前面是一堵墙。
她们记起在过去一个日子里,同傩喜先生所遇到的事,一 个瘦汉子要他们杀他,就是从一堵墙后跳出的。墙虽是另外一堵墙,究竟还是一堵墙!
那一个小心一点的她说,“万一这墙的后面,又隐藏这样一个汉子,那怎么办?”
“那不怕。告诉他自己并非英国人,也不是日本人,且告他身上并无一把刀之类。为求他信任起见,不妨搜索自己衣袋给他看,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但是,”她又同那个她商量。恐怕会又相互生气,她说话是很温软的。她说,“我们才说到莫太走极端,这已经又到了极端,不如回头!”
“朋友,我知道你是忘不了前些日子的事。但前途有一堵墙,说不定墙的另一面便是另一世界。”她意思是要冒险。冒险不是另一个她所同意的事。另一个她的理由,则为前途有墙就可以后转。她把这意见申述出来求大胆的她谅解,她也不敢坚持非回头不可。她用这样的话委婉地表示了她的意见:“总之前面是墙,后面是路,我们是走路,所以不要墙。”
“然而在墙的另一面有另外一条新路,我们若是只图走现成路,那就不必走了。”
“然而前面不一定是路。”
“然而你这猜想也不一定准数。前面即或不是路,也许是一个比坦坦大路还好的地方。”
“我同意你的‘向前’主张,可是我请你记到危险以及失望。”
“我也同意你的所谓危险,但… ”
她们很客气的讨论,这结果既互相容让,互相了解,就成了不进不退站在墙前的局面。
明知墙的另一面会有一种不同景致,可是为尽这希望比现实美观一点和平一点,爬过墙去似乎是不必的事。回头也可走路,走回头去再找一新路也似乎可以,然而那得花费时间,且丢下现成的希望去寻一新希望,退后似乎又不必了。
阿丽思就站到这一堵墙前不动。为明白起见,应说那一 对阿丽思站在墙前不动。
“来,”那一个阿丽思小姐同这一个说,“我们试猜猜那一 边的情形罢。”
“那应当是很好的。”这一个她且先猜,“我以为,那边是个海。”
“我也以为是海。”
两个都以为是海,想法一致了,然而海的意义在两个阿丽思小姐印象上却各有不同。
一
【zisemeng 紫色梦】
个觉得海伟大奔放,一个又以为海是可怕的一种东西。
她们第二次猜想,是墙外应当为一个花园,这不期然的同意仍然各有不同的体会:一则以为花园既是别一个人家的,其中保不定有咬人的狗,一则以为花园这个时节必有腊梅以及迎春之类。
“再想想罢,不要想成一样就好了。”
“一样的事也相差那么远,不一样的我不明白会相差成什么样子。”
“但是试试看,朋友,我说的是‘试试’!”
“‘试’是不是就不算‘猜’?”
“我不愿同你争这点不必争的事。”
“那么,”这一个她见那个她生了点气,立刻就心平气和了,她说,“那么我们‘试’。”
她试先猜那一堵墙后面遮到些什么,她猜是一匹羊。但另外那个她仍然也猜是羊。不过想起不应再相同的话,那个她就说自己猜的是一匹公羊。“公羊”与“羊”当然不是一样东西了。就说,“我猜是公羊!”
“我猜是羊!朋友,这一下是居然猜成两样了。不过,我这匹羊好象也是公的,让我再过细瞧瞧。呀,是公的,它那角多长,我怕它会要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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