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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人喝采 -王朔-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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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科平坐在舞台中央吹奏长笛,妆化得很浓,眼圈发紫,嘴唇鲜红,穿着一身黑皮裙,紧裹着身体,像个在南边混的东北妓女。

  她身后站了一排长发披肩,神态痴迷的摇滚乐手,边扭边弹,各人手中的电子乐器发出阵阵啸声,负责地烘托着她的笛声。

  舞台上方、四角,或悬或竖着她的大幅彩照。都属于艺术摄影,无一例外地突出她的双眼和嘴唇,深沉的嗔怨的挑逗的和空洞茫然的甚至还有贱笑的,可以肯定,拍照者和被拍照都有强烈,不容忽视的个人追求。

  钱康领着大批、黑鸦鸦的经理及其马仔坐满剧场,自下而上,没一个不是西服领带背头眼镜,神色也是一律矜持庄重如同一个日子商界访华团,集体来此过夜生活、就差—人两腿同竖一把日本战刀了。

  钱康神采飞扬,聆听之际不时向左右和他视线相遇的哥儿们举手示意,接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有点黑手党教父的错觉。

  不断有油头粉面的青年个端着高级长焦相机哈腰来到台前,瞄准学科平“唰”地耀眼一闪。

  每一次闪亮,肖科平都不由自主闭下眼。

  忽然灯光旋转,七彩霓幻,摇滚乐手一齐歇斯底里,金蛇狂舞,电子声响天地地裂倾泄出来,犹如置身迪斯科舞厅。

  观众普遍精神一振,视线齐刷刷越过肖科平欣赏起后边什么。淹没,她只得加大气力用劲儿吹近乎吼叫,仍像一个双管演员在装模作样蒙哄观众。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边吹边往左右乜眼,只见身后的天幕像行星一样运行起来:山河壮丽,星空璀璨,银河如瀑布般地向整个舞台倾泻下来……
  舞台灯齐灭,一牒漆黑中只有频闪灯打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强光。

  肖科平像个幽魂,显灵,消逝,亮相,隐去……
  笛子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吹完的,声如迅雷的鼓声夏然而止的同时,舞台大放光明,台下掌声雷动。

  肖科平涎着脸站起来鞠躬,很有些无功受禄的不好意思。

  掌声持续片刻,变为热烈,有组织的三阵:“夸夸夸、夸夸、夸,夸,夸!”
  雅雀无声。

  接着是欢快的迎宾曲。

  乐曲声中,剧场的灯统统亮了。钱康从前排站起来。面向观众,高高拱手握手相谢。观众也同时向他热烈鼓掌、欢呼——都是哥儿们。

  钱康和前排陆续站起的各种嘴脸的总经理们第二赞助人热情拥抱,笑着把脸贴在一起。

  他甚至热泪盈眶地向观众他抛飞吻,左右开弓,或者两手一齐来。

  几个妖冶似窑姐儿的女,开始把一篮篮菜筐似的大簇花卉抬上舞台,花山一样堆码。

  有的力怯女郎松手时还一趔趄,险些一头栽到花篮里。

  肖科平站在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还挺妨碍一趟趟搬运花篮的姐妹。

  钱康满头大汗前后数着人头,把他的哥儿们领上台,排着队鼓着掌,怯生生笑着向肖科平逼近。

  上来就把她忽拉围在中间,死盯着恨不能看下块肉似地没完没了鼓掌,还得钱康把他们—个个掰开,转过来面向观众席,站成一排,把肖科平和他簇拥在中央。

  一个老绅士在人排后着急地往里插,次次都被一肘顶回,不停嘟哝:
  “我是捐了上万的,我是捐了上万的。”
  还是肖科平闪身让出个空档,够他斜着身子插着,露出全脸。

  一群闪光灯冲这排大脑壳闪成一片。

  富丽堂皇,鲜花满室,肖科平端着一杯盛着琥珀色酒液的酒杯站在窗前。

  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手神经质地转玩着高脚杯底托。

  钱康从后面向她走来,两手搭在她肩头。

  她—动不动。

  钱康放下一只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生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然后把肖科平身转过来,搂在怀里。

  他松开肖科平,把上衣袋里的—枝金笔取下来,放进裤兜,继而再次好好正式地拥抱肖科平。

  肖科平面无表情地后仰着上身由他抱,右手还端着那杯酒,巧妙地保持酒不被洒出。

  钱康把关埋在肖科平胸前,蹭来蹭去,陶醉地发出—些喘息声。

  蓦地,他不动了,绕着伸上来一只手摸头发——他的头发勾在肖科平的胸针上了。

  一动便扯着头发疼。

  “疼。”他嗫嗝,歪着身子。

  肖科平放下酒杯为他解头发,头发缠得很死,解起来很费劲,最后她索性把胸针摘下来,放在眼前一点点丝缕有致地扯出。

  钱康捂着头发龇牙咧嘴退到一旁:
  “怎么搞的?”
  “缠在这儿上了。”肖科平把胸针递给他看。

  两个人隔得很远站着,冷冷地互相打量。

  “再来。”肖科平说。

  “你不想欠情对么?”
  肖科平笑笑。

  “你把我当嫖客了。”钱康走开,拿起眼镜重新戴上,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拾眼看肖科平:
  “我要花钱买,根本用不着找你,有的是比你年轻漂亮的。”
  他把酒饮尽,咬牙站在那儿打了个寒噤,放下酒杯,掂起桌上盘中的—颗铁蚕豆扔进嘴里,“咔吧咔吧”响亮地嚼着,向肖科平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

  在门口,他开了门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房间一片漆黑。房门忽被推开,泻入—道星光。

  正在熟睡的李缅宁被一只手粗暴地弄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蓦地坐起,见灯光刺眼,肖科平披头散发站在灯下哀恸地望着他,泪流满面。

  “你怎么来了?”李缅宁昏头涨脑地嘟哝,“什么东西又忘这儿了?”
  肖科平的眼睛立刻干涸了。

  “几点呀现在?天还没亮吧?”他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手表看时间。

  再拾头,肖科平人已不见,门紧关着,似乎从没人来过。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怀吸刚才是在梦里。

  钱康坐在一间幽暗、几乎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厅里不吃又喝,边吃边往窗外行街头张望。

  宽大的甲色玻璃使外面的所显得像阴天,人群的脸也都失去血色。

  他低头猛吃一块奶油蛋糕,一手按着碟子,—手用小匙挖下一块块送进嘴里,然后端起旁边的酒杯猛灌一口。

  李缅宁出现在他身边的窗外,走在他侧面的两个站娘忽然停住,往街对面看,他也随之停下。

  两个姑娘又往前走,从窗外消失。李缅宁也移动身体往前走。

  钱康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点头,见他毫无反应,而且快走过去了,急用手敲敲玻璃。

  李缅宁走出视线,又退回一步斜着身子往里张望。

  钱康不是比划又是叫嚷。

  窗外的李缅宁伤无动于衷,眼露凶光。

  他把脸贴近玻璃,用手遮住倾泻下来的阳光往厅里瞧。

  他的脸在茶色玻璃上映得十分清晰,同时十分苍白,如同黑白摄影的人物肖像。

  他的视线从钱康对面的空座位越过,投向幽暗无人的店堂内部。

  钱康从座位上站起,整个上身横过琳琅的桌面,俯撑着把自己的脸向李缅宁贴上去。

  李缅宁瞪着眼回身走开。

  钱康没趣地坐下,开始喝一杯游泳池水般天蓝清澈的加薄荷的鸡尾酒,这酒有一股牙膏味儿。

  他用虎咬昔塑料管不停地把酒吸入嘴里,喉节上下滚动。

  他的两肘搭在桌上彼此交错,一动不动地吸酒,似的沉思。

  他略一抬头,李缅宁在他对面坐下,坐下便掏出烟点着了抽。

  钱康松开嘴,塑料管已粘在他唇上随着他抬头掉出杯外,酒溃染了白桌布。

  他拣起吸管,又投入杯中,招手叫来待者,伸出一排手指头:
  “再来这么些杯一模一样的。”
  侍者看了一眼新来的这个男的,又瞟了眼这位坐了一天的先生,蓦地把腿往后一拿,恭敬退下。

  很快,侍者把酒上齐了。

  钱康叼上一根烟,伸着脖子糗过去跟李缅宁对火。

  李缅宁这才发现他已喝得烂醉,眼神儿恍惚。

  他揪下他嘴上的烟,对着了,又塞回他嘴里。

  “是她派你来找我么?”钱康仰身靠在软椅背上,大剌剌痴笑地问。

  “不是。”李缅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头。

  “那也无所谓,反正你带耳朵来了吧?”
  李缅宁又尝了另一杯中的酒,怎样皱了眉头,“带了。”
  “我实在是想和人聊聊。”钱康推心置腹地说。“我喝了一天了,发现这酒根本堵不住嘴。”
  李缅宁凑合将就地端起一杯酒喝。

  “我觉得我这人挺捧的,怎么回顾怎么觉得自己没毛病,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了不起,应该让人羡慕。”
  “你可以算个人精了。”
  “为什么我一看上谁,谁就撒腿跑?不爱搭理的倒呼呼往上扑——为什么?”
  “你得容许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问题这不是一个两个,他妈的简直成规律了。”
  “……你说的这都是女人吧?”
  “嗯,勇人我跟他着什么急?”
  “女人,女人这就不奇怪。.女人那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一种学成份。我一向认为孙悟空是受了女人启发创造出的艺术形象。”
  “真的?叫你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流传甚广老少咸宜呢——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能当唐僧,总是充当牛魔王?她们凭什么这么无法无天?想干嘛?真经在谁手里她们自己清楚不清楚?”
  “可不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一定是另外有人!拿我当猴儿耍呢。谁呢?”
  “如果另外有人,那这个人一定隐藏很深。”
  “是呵,表面还会装得比谁都老实。”
  “谁呢?”李缅宁也纳闷。

  “咱们推理吧。”钱康说,“一般的特务肯定是潜伏的重要目标附近吧?”
  “当然,要不干嘛来呀。”
  老特务一般还都有个让谁都不会怀疑的掩护身份,一想到他,咱们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有一万条原因认为他不可能。”
  ”这个人肯定是个咱们平时能常见到的人。”
  “没错!最不起眼他最有接近目标的机会,每次出事他还都在现场。会是谁呢?”
  “上海市范围已经很小了,可以断定不出这屋了。”
  “不是别人,就是——你想呵,不是我就是你,我可以肯定不是我。”
  “特务起码也该自己知道是特务,没听说已经让人捉住了自己还蒙在鼓里的。”
  “再没别人,只能是你,当然你也可能还不知道你已经被人发展了。你想,咱们刚才的分析的那些条件你全具备。老李,你别跟我装傻充愣了,你就招了吧,你们到底是真离了婚没有?没关系,你就说你们是跟我拆了道白党,我也不计较。”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政府那儿核实,你信不过我总相信咱们人民的政府吧?”
  “老头说,我也看出来了,她那心还在你身上。”
  “不瞒你说,说离婚时我没怎么着,真离了……当然,现在说痛苦好像挺浅薄。”
  “我也明白了,我干嘛那么不知趣儿呵?”
  “哥哥劝你一句.千万别随便离婚,能糊弄就糊弄。当着人面你没见我哭过吧?背地里,被窝里都哭潮了。”
  “爱么,有千万种,睡觉是最低级的。”
  韩丽婷敲门,敲了两下停下来等。肖科平打开门。韩丽婷探头探脑往也身后房间纵深张望:“李缅宁没在里面?”
  “他怎么会在我这儿?”肖科平很不高兴。

  “求你了,肖大姐,”韩丽婷恳切地说,“告诉我李缅宁在哪儿。我好几天找不着他了,回回去他家回回扑空。您千万别说您不知道,他瞒谁也不会瞒您,是他不让您告我的对么?”
  “这么着吧。”肖科平让开门,“你进来搜我一遍。”
  入夜,钱康仍和李缅宁坐在咖啡厅里亲密交谈,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李缅宁也喝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

  “李兄,弟弟拌你一句,实话:你比弟弟只强不差。”
  “我,没错呀,挺高尚的,不行就让贤。”
  “弟弟一个小学教师都混出来了,你飞机都造了还能不如我?关键是你不肯下水。”
  “你当过小学教师?”
  “嘿,弟弟也算小知识分子,要不跟你有话呢?但凡当年我能住上间平房,我现在还两神清风呢。”
  “你这摇身一变也够麻利的。”
  “不说那个,没劲。赶明儿有空儿你闲了想惹点闲愁,我再给你一一道来这里的酸甜苦辣。我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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