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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中国音乐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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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新课时,一些领导会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打着哈哈招呼他:“哈,年轻的老教
师”,“嚯,后生可畏”,“嘿嘿,能者多劳嘛”……可平时碰到他时,他们却会
像不认识他一样,擦身而过,还板着脸不说一句话。
这是为了什么?他的心头出现了问号,然而他无法找到答案。
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吧?
不,不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假设,他发现,敌视的目光越来越明显。不久,
就不断有点名或不点名的批评向他袭来:什么“只要技术不要政治”啦,什么“文
艺思想有问题”啦,什么“党内的一杆白旗”啦……党内的白旗?我是白旗?难道
我做了什么背叛党的事情?难道拼命工作错了?……他实在想不通。一个接一个的
问号,像五线谱上那些跳跃的音符,在他的心中翻腾,然而这些音符无法组成和谐
的乐曲……
课还得要上,新课还得要他开。系里新开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主讲又轮到了
他,他还是毫无怨言地接受下来。当时,这门课非常缺乏肖友梅、黄自等二三十年
代专业作曲家的作品音响资料,可这些作曲家的创作和风格,是必须要让学生了解
的。他千方百计搜寻乐谱资料,并三顾茅庐,请来了曾与黄自等人共过事的著名歌
唱家应尚能老先生,和他一起合作给学生上课,他在讲台上讲,应老先生在一边坐
着,当讲到具体的声乐作品时,就请应先生唱,他自己弹钢琴伴奏,一边还录音。
这样上课他很辛苦,但课上得生动形象,非同一般,而且还为学校积累了近现代音
乐史的音响资料。学生们都拍手叫好,使人纳闷的是,这居然也招来了麻烦,校园
里风言风语四起,说这是“党内右倾分子和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相互勾结,毒害学生”……
正式的惩罚,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1960年深秋,他被学校以“劳动锻炼”的
名义下放到北京市郊一个山区畜牧场养猪。生活艰苦、劳动繁重,他可以忍受,假
如可以避开那些无法解释的仇视的目光,可以听不到那些使人寒心的冷言冷语,即
便在饥寒中生活,他也愿意。可情况并不是这样,到了畜牧场,那里的管理员也是
板着脸用白眼看他:“你到这里是改造思想来的,不要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他
愕然,只能埋头干活,再也不说一句话。在这里,猪的地位比喂猪的知识分子高,
管理员规定:猪吃白薯,“劳动锻炼”的知识分子一律吃白薯茎和白薯叶子!
吃着白薯茎和白薯叶子,干着累人的活儿,他还是没有忘记他的事业,没有忘
记一个人民音乐家的责任。只要有空,他就伏在一盏摇曳不定的煤油灯下作曲,写
音乐论文,读音乐理论著作……
像每一个从不怀疑我们党的知识分子一样,面对这些不公平的批判和遭遇,他
不止一次严厉地解剖过自己。他深信自己是犯了错误,但错在哪里呢?向党进攻的
右倾分子?他把党看作比自己的母亲更神圣,更伟大,他出版发表的一百二十多首
歌曲和许多钢琴、手风琴曲,每一曲创作中都倾注了他对党的赤诚的情感。1957年
“反右”时,并没有谁批判他右倾呀!白专?的确,他被许多人称为“全才”、
“能者”,一个人开十几门课,还翻译了斯克利波科夫的《德彪西的和声语言》、
楚克尔曼的《李姆斯基——柯萨科夫的和声表现手法》,并写了五十万字的《二部
歌曲写作》和《我国专业创作中对近代和声手法的运用》、《我国微调式的和声问
题》、《奏鸣曲式的引子与尾声——论奏鸣曲式的历史发展之一》等学术论文。但
这是为了丰富中国的音乐事业,是为了教学,为了培养更多的音乐人才!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10月刚过,天上就飘下了鹅毛大雪。山里的气温骤然下
降到零下二十几度。一天傍晚,管理员突然把他叫进猪棚里。只见一头老母猪躺在
地上哼哼,也许是受冻后病倒了。管理员毫无表情地开口了:“交给你一个任务:
立即下山一趟,请兽医来给母猪看病。”
下山一趟,来回有几十里山路啊!但管理员的命令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冒着
漫天飞雪,他咬着牙下山了。大雪早已覆盖了下山的路,四望皆白,他踉踉跄跄,
一脚高一脚低地慢慢往下走。哦,雪坡,雪坡,走不到头的雪坡……
突然,脚下踩了个空,他的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陡峭的雪坡上骨碌骨碌地
向下滚去……
天旋地转,眩目的雪光中飞迸着金星……他的肢体在嶙峋的山石上猛烈地碰撞
着,滚到山脚下时,人早已昏死过去……
雪,依然在纷纷扬扬地飘,他的身体渐渐被雪花覆盖了。他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死神,就在他的身边徘徊……还好,天黑前有一个从山脚下经过的农民发现了他,
推着小车把他送进了医院。虽然大难不死,但他的身上留下了不会消失的伤痕——
脚再也不听使唤,腰也坏了……他的手中多了一件永久的纪念物——一根拐棍。
伤好后不久,他被调到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一如既往,他又拼命干起来。然
而那种深深地折磨着他的痛苦并没有消失,不信任的眼光,在新的环境中还是像影
子一样追随着他。他觉得自己仍然在那个危机四伏的雪坡上艰难地走着,冷冰冰的
雪雾把周围的世界罩得严严实实。何时才能走完这漫长而又可怕的雪坡呢……
“牛棚”里的雷声和雷声中的《指挥法》
一片震耳欲聋的雷声把他包围起来。雷声持续着,越来越响,越来越粗暴。这
可怕的声音,像千万根钢针不断刺着他的耳膜。他无法避开这可怕的声音……
这是疯狂的1966年,一夜之间,他便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起来隔离审查了。
他的写得满满的二百余本笔记,全被造反的好汉们搜走了。二百余本笔记中,有他
从学生时代开始写的中外音乐作品欣赏分析,一共不下一千万字!二十余年的心血,
在一片烈焰中化成了灰,化成了烟……他不断地被拉去批斗,罪名是:“党内的资
产阶级代理人”、“洋奴诺夫斯基”、“漏网大右派”……怎么又成了“漏网大右
派”?他心乱如麻,迷惘不解。
军宣队来了。戴着红领章,佩着红帽徽的解放军,当然应该和那些喜欢穿军装
的冲冲杀杀的红卫兵不一样了!对解放军,他心怀着多么亲切的感情啊,他又想起
了王基庠,那位年轻的军代表……他相信,军宣队一定会为他澄清一切的!想不到,
他的境遇反而更差了。军宣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和众多的“牛鬼蛇神”们一起,
他被押送到天津郊区一个部队农场隔离起来。
这是一间幽暗的小屋,他整天被关在这里。门外有一个红卫兵昼夜看守——这
红卫兵,还是他的学生呢。这下巴尖尖的学生,以前给他的印象不错,沉默寡言,
学习很刻苦,似乎还有些腼腆,见到他总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杨老师。”……
可此刻,这腼腆的学生已经变成另外一个陌生人,整天板着脸,只是用粗声粗气的
“喂”称呼他。
每天深夜12点,这红卫兵便推开门大喝一声:“喂,出来,跟我走!”这是审
讯他的时间。
在“牛棚”的一间审讯室里,一群红卫兵团团围着他,读语录,拍桌子,打他
几下也是家常便饭。红卫兵们七嘴八舌地喊着:“老实交代你的反党罪行!”“快
坦白吧,我们有确凿证据!”确凿证据是什么呢?你们告诉我吧,我实在不知道!
——他无言以对,只是用求助的眼光看在一边站着的军宣队员。军宣队员冷冷地盯
着他,一声不吭。
鉴于他的“不老实”,深夜审讯也就每天进行。一天,正审讯到一半,他的胃
痛发作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他紧捂住胃部痛得说不出话……
“别想用病来耍赖,我会扎针!”看守他的尖下巴红卫兵变魔术似地拿出一根
五六寸长的经针,三捻两捻,就把针扎进了他的胃部。剧痛暂时和缓了……
“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不说!好,把经针留在他的胃里,不要拔出来!”
“对,让他清醒清醒!”
“记住,这叫做‘留针’,是为了治你的反动毛病!”
红卫兵们乱哄哄地叫起来。尖下巴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
针刺在胃部,时间一长,引起了阵阵痉挛,而且越来越强烈,每呼吸一下,就
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他想把针拔出来,可手刚一动,就被按住了。周围是幸灾乐
祸的笑容,是慢吞吞的吆喝:“只准老实坦白,不许乱说乱动!”可他能坦白什么
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抠出来,让这些失去了理智的青年人看看……
一天深夜,他又被带迸了那间审讯室。今天,这里人特别多,二十几个红卫兵,
清一色的绿军装。一进屋,他们就发出了最后通牒: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再不坦白,你会一辈子后悔!”
他已经被问得麻木了,依然像往日一样疲惫地摇着头。
“你到底坦白不坦白?”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可以坦白……”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红卫兵用指挥大合唱的动作夸张地挥了一下手,二十
几个人便呼地拥上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有人用绳子缚住了他的手。只见那些兴奋
的面孔一张张凑近了他,一双双手各自捂住了耳朵。只留下他一双耳朵对着二十几
张热烘烘的嘴。啊,他们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片震耳欲聋的狂喊,便像惊雷一样炸响了。二十几个红卫
兵,一起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杨鸿年必须老实交代!”
“打倒杨鸿年!”
“杨鸿年不坦白就叫他灭亡!”
开始一刹那,他还能忍受,他还能在刺耳的狂喊中作闪电般的思索:哦,这些
对着他的耳朵狂喊的嘴,这些唇上刚刚长出柔软的胡须的年轻的嘴,本来应该是在
钢琴的伴奏下优美地唱歌的……很快,耳膜就痛得受不了了。二十个人分成两批轮
流对他大喊……那巨大的声浪犹如万雷击顶,整个脑袋仿佛要被炸裂开来。啊,这
是要他耳聋呀!这是要夺去他那最宝贵的音乐家的听力呀!他拼命地挣扎,拼命地
喊,然而无法挣脱,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天旋地转、天旋地转……耳畔的雷声在持续,在爆炸。他感到自己敏感而又脆
弱的耳膜被炸裂了,裂成许许多多小碎片,在天旋地转的空间飞舞……终于,所有
的声音都从耳畔消失,只有那一片军装的草绿色,只有那一张张不断翁动的嘴,依
然缠绕着他,包围着他,只有刺入脑髓的剧痛,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完全聋了,聋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总算逐渐恢复了听力,可是留下
严重的后遗症,以后只要过分劳累,耳朵就会突然失聪!)
“牛棚”的灯光通宵不灭。这灯光的作用有两个:一是怕他自杀,二是好让他
晚上也能写交代。
他怎么会自杀呢!他要活着,为了他所热爱的音乐,他必须活下去!而且,他
不愿苟活,即便身陷绝境,他也不愿无所事事地活着!
要写交代,当然得供给他纸和笔。好,写吧!每天深夜,当看守他的那尖下巴
红卫兵走开了,他就伏在床上不停地写,不过不是写交代,而是写他早就酝酿着写
的一本书《指挥法》。纸张不多,字必须写得越小越好。他几乎将眼睛贴近纸面,
密密麻麻写下一行行蚁头般的小字。为了节省篇幅,他还发明了很多只有他自己能
看懂的简写代号……
一天深夜,他正埋头写着,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猛地将一大摞稿纸抢了过去。
回头一看,是那个尖下巴红卫兵!他的“地下活动”,终于被发现了。完了,把稿
子抢回来,绝无可能。他转过身去,面壁而坐,他不想看见那张失去理智的可恨而
又可怜的脸。
“写什么?”尖下已红卫兵一边翻动着稿纸,一边厉声斥问。
“《指挥法》。”他平静地回答。
“写这个干吗?”尖下巴的口气依然咄咄逼人。
写这个干吗,这还用问吗!他倏地转过身来,对手捧稿纸的审问者大声喊道:
“写这个作教材,给你们用!”他只觉得浑身的血热腾腾地直往脑门上冲,刚恢复
听力的耳膜一阵阵刺痛,他豁出去了。“你们是国家培养的音乐人才,难道就这样
两手空空地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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