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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倾天下-第3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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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说完,我已是气若游丝,然而却是咳得越来越厉害,抠心掏肺,嫣红的血丝沁出唇瓣,像是要将五脏内腑都搅碎了咳出来。这肺疾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感觉,以前哪次发作有今天这么难受过,整个身体漫延开室息般的痛楚。我软软地靠在紫嫣怀中,血腥气好像要将我的全部呼吸都蒙住,脑中的意识空茫而蒙乱,眼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天旋地转。
“姐姐,你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紫嫣看着我,眼中显露出难言的害怕和恐惧,心思灵敏的她,似乎已感觉到什么不祥的预感,手臂愈加紧地抱住我,脸颊贴近我冰凉的额头,素来以冷静著称的昭慧太后,在这一刻竟然也惶张失措,声音在发颤,骤然朝外面大喊道:“快!来人!快去召韶王进宫!一定要快!”
颜倾天下 漫飘柳絮祭芳魂
夜静谧而不安宁,九重殿宇,明烛高烧。我躺在床榻上,双眼空茫地睁着,逶迤委地的湖蓝弹珠纱帐流波般晃来晃去,原本是极柔和淡雅的颜色,在此时却晃得人眼睛发刺。我感到整个人昏昏沉沉,意识渐渐有些涣散,精神越来越差,像是要虚脱过去。但我还是在剧烈地咳嗽着,五脏六腑都在痛苦地痉挛。单薄的身体颤抖着,仿佛是一瓣在暴雨中,被凶猛的雨水抽得直打转的残花,唇际有血丝沁出,在旁边伺候的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拿着素绢为我拭去。
我佝偻着身子咳了好一阵,又觉得胃底发沉,像是吊着阴冷的铅块,索白的指甲紧紧地抠着床沿上坚硬的木质,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黏稠的鲜血。
紫嫣的神情是焦灼和伤痛,她亲自坐在床边,让我靠在她的肩上,耳中充斥着无数纷乱嘈杂的步伐,太医院倾巢而出,好几人正在满面愁苦地商讨计策,一个个上来为我把脉,皆是道无能无力,又一个个跪在地上等候降罪。
“你们倒是治啊!都跟石头一样跪在那里作甚么!”紫嫣大声呵斥道,她眸底发凉,如同压着千年玄冰,冷飕飕地抛出一句话道;“要知道太后的礼陵可大得很,你们治不好,哀家要你们统统进礼陵去陪葬!”
这时,我的一只手无力地按在紫嫣的腕上,轻声道:“算了,我的身子已是无可救药了,你无须再为难他们。”
“姐姐……”紫嫣看着我,性格坚毅如她,此刻眼底亦是清光涟涟,却是始终盈在眉睫不肯滑落。
“叫屋子里的人都下去。”我道,拼命地提起一点残余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揪心,“我的大限怕是要到了,其他人都出去罢,我想再和你说说话。”
须臾间,内殿中退得只剩下我们两人,彼此依偎着,没有一点的芥蒂,没有一点的隔阂,我与紫嫣之间,而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相互戒备,相互提防,相互算计,究竟有多久不曾像现在这样相处了,大概是很久很久了罢,依稀还记得我们还年少的时候,就是这般的无间无隙,坦诚以待。
四周很安静,静得令人有些害怕,静得仿佛时间都不存在了,忘记了今夕何年,我恍然还记得遥远的当年,我们还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儿,满心是不知愁为何物的懵懂情怀,娇嫩如花的年纪,同样如初绽花苞般娇嫩鲜妩的容颜,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天生丽质,韵致天然。我和紫嫣有着令人惊叹的美貌,娉娉袅期的少女,宛若莲开并蒂,那些见过我们姐妹的人,都交口称赞我们是一枝并蒂双生花。
闺阁中漫漫无尽的辰光,是一生中最无优无虑的时候,相携着在庭院中嬉戏,夏采莲花,悠悠然地坐在小舟上,纤葱般的指甲拨着新鲜的莲蓬。冬折腊梅,看漫天飘絮般的飞雪落满肩头。待到金风玉露,七夕乞巧之夜,姑娘家凑在一起,没法没天地说着些闺中的私语,不时频频笑语。高门士族中的女儿读书极为严格,翻来覆去地教导几本讲求闺礼妇道的书,日日如此,无趣乏味得紧,我们瞒着夫子,却悄悄地在躲在底下一起看五代的骈文诗词。
那段时光如此的好,年轻的心张扬欲飞,哪来这么多沉重的心事,但终究都是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面容宁静,眼眸间透出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幽邈的声音穿过往日重叠的空灵时光,轻轻吟道:“笑随戏伴后院中,秋千架上春衫薄。”
这十四个字这么轻,却也这么重。仿佛还是十几年前,随意衔在嘴边,满满都是明快而欢乐,娇俏的女儿家坐在秋千架上,披了一身浅金色的阳光,发丝上是,睫毛上也是,垂眸间,柔柔的眼波似乎都染着明媚的流金之色。但如今再吟出,竟是这般厚重而苦涩。
听到这一句诗,紫嫣再也抑制不住,盈盈欲坠的泪珠霎时交颐而下,断了线似地。我感到一痕清凉的湿意渗入发际。她抱着我,垂泪不已,低哑地道:“姐姐,我似乎做了很多让你难过的事。
我此时的脸色定是惨白如鬼魅,唇亦是干涩透明,些许残留的血,令唇看去触目惊心的红,我依然柔声道:“都过去了,也都不重要了。”
紫嫣一怔,轻轻地摇头。多年来,她习惯了带着伪装的面具去面对别人,久居宫闱而磨砺出来的深厚的涵养功夫,使她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谁都不能料到她下一刻,是高兴,还是雷霆震怒。但我知道,现在的她是真实的,悲戚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想不到在临终之前,我们还能寻回一点年少时的心境和默契。
“姐姐,数十年的姐妹情谊,终究还是我亏欠你的多。姐姐一再的迁就我,一再的忍让我。我知道,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你一般对我好。”紫嫣的泪止不住地滴落,她一向强势,此刻却表现出从未示于人前的脆弱和无助,如同迷茫的小女孩。
我在唇角绽开一点恬静的笑意,慢慢地伸手去拭她的泪,说道:“阿紫,事到如今,不要再说什么亏欠不亏欠了。你现在是太后,一举一动关系重大,切不可再任性妄为,好好抚养皓儿,让他成为一代圣明的君主。”
我的口腔中满是血液的腥气,粘稠的血似乎将喉咙都黏起来,呼吸也渐渐有些艰难,还是努力地提起一缕精神,将后面的话说完,“你记得么?十数年前在集州的青阳寺中,我们一起抽过签……扶乩说过了,我命中并无凤凰之相,那支风签应该是你的……你……你才是真正有资格做到那凤翱九天的人……”
我知道姥姥当初的选择,一直是紫嫣的心结,我希望我今日告诉她凤签的真相,能够化解这个长年的心结,也算是不留遗憾罢。
“姐姐,你不要再说话了。”紫嫣看着我愈来愈惨白驻人的容颜,泣不成声地道:“姐姐,我的性格过于极端,也因此做错了太多事。回想阿紫这一生,无论深恨的,还是深爱的,都被我亲手毁了,若是你也走了,就真的只剩下阿紫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地活在这个世上……”
我的意识混混沌沌,这耗竭到极限的身体,在此时痛楚却奠名地减轻了些,我想要抚摸紫嫣鬓角的发,觉得手完全脱力般,一点都举不起来,就连弯曲一下手指这么细微的动作也做不到,眼前之景愈来愈迷糊,浣花流影般纷扰地拂过,苦苦支撑多时的心绪一个恍惚,魂魄仿佛都要荡出体内。
“姐姐,你支撑住!你一定要支撑住!”紫嫣的神情越发惊恐,脸上晶莹的泪痕交错,顾不上任何仪态的高声喝道:“韶王人呢?怎么还不到?你们去,传韶王来得快一点!快一点啊!”
我的气息已是弱不可闻,如同一缕纤细单薄的轻烟,任何一丝风都能将它吹散,“替我转告他,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己。颜卿此生愧对于他,今生只能‘执子之手’,愿来世能完成‘与子偕老’的心愿。”
紫嫣看着怀中一抹苍白寂灭的容颜,心里狠狠地抽搐着一痛,她拼命地抱紧,“姐姐,韶王快要来了,你好歹撑住,撑到见他最后一面。”
嫣红的鲜血吐满雪白的衣襟和床褥,鲜亮刺目的颜色中带着一点沉沉的乌黑,纵横斑驳的痕迹,宛若一树盛开到颓靡的赤梅,以血液为养料,燃烧着最后的凄艳和娇妖,在冬逝之后,亦是旋即湮灭。
这不是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离魂飞魄散仅有一线之隔。今生溘然己末,而我,终究还是等不到,这一生最最眷恋不舍的那个人。
空气如同凝结住了,死一般地静,断断续续地哭泣散若游丝,也在空气里凝住了。偶尔,觉得冷浸浸的寒风从窗缝中吹进来,整颗心,角角落落都是荒芜地冰凉着。
殿门“吱嘎”打开的瞬间,逶迤委地的湖蓝色床幔,如船帆般吹得饱满地鼓起。
紫嫣此时的样子就如同木刻,眼珠无神在滞在眼眶中一动不动,脸上也无一丝的血色。她看着韶王农袍带风地飞奔进来,仅是抬了一下头,神色间消尽了悲恸和痛楚后,淡漠至极,吐出三个字道:“太迟了。”
韶王一言不发,走到床榻,目色温存地,凝视着那张已了无尘世气息的绝世容颜,他的眼睛里无一丝一毫悲哀的神色,一切如常,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收到那个诮息,从帝都快马加鞭传来她病危的消息。他今日来,仅是最寻常不过的赴约。而约他的那个人,也是好好地,安然无事地,只是她等得久了,倦了,倚在榻上熟睡了。
再过一天,就是朝觐之日。那一晚景江之畔,她的话言犹在耳,等到所有的事完结,我们就起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
天意弄人,却是偏偏只差了一日。
这时,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蕴满深情的眼眸湛澹生辉,阔步朝着殿外走去,站在紫嫣身后的心腹侍女绎雪,口中轻地“咦”一声,朝四周顾看,凑近紫嫣耳边说了几句话。紫嫣的面容疲倦而颓然,挥手制止了绎雪,哀叹道:“随他们罢。”
昭慧太后已表态默许,此举虽不合礼制到了极点,但无人敢出首阻拦,就这样一路任由韶王抱着她,走出了寝殿,走除了天颐宫,一直走出了皇宫。
彻底看不到人影之后,绎雪方才不掩饰焦灼的神色,朝紫嫣说道:“太后,您看这样合适么?这让那些朝廷官员,黎民百姓都看到,岂不是……”
紫嫣冷冷地觑了绎雪一眼,她就猛然噤了口,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报……”就在这时,长睦的凄厉的传喊声穿越了千里红墙、九重殿宇,简直要刺穿耳膜,一重一叠地传到昭慧太后的面前,饱含着悲泣,痛彻了九霄,“回禀太后,韶王殿下用内力震断经脉,薨。”
紫嫣大惊失包,一时顾不上其他,匆匆地敛着衣裙,疾步冲到天颐宫前的丹墀之上,遥遥地眺望,远处涟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如今都安静地伏在一派夜色迷离中,琼楼玉宇,层层地阻断了视线,哪里还能再望得见。
如此宁谧静好的夜,而那最后一字“薨”的余音还是袅袅不绝。
空洞的心间霎时有凄凉之意流水般的漫上来,渐渐地漫过胸膛,漫过脖颈,像是要将人死死地拽进万劫不复的窒息。
夜如晦,无数洁白的小雪朵乘着暗色翩跹而来,紫嫣怔怔地伸出手掌去接,那触感不冷,绒绒地呵得手心有些痒,这个季节怎还会再下雪,那是宫中的柳树开始飘絮了。不经意间,一天一地都是纷纷扬扬,轻盈的飞花过影无痕,漫飘柳絮祭芳魂。
春日迟迟,如今已至。
颜倾天下 尾声
襄和元年,随着日子推移,轩彰末年爆发的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日复一日的光阴消磨之下,渐渐被人遗忘。
关于轩彰帝暴病身亡一事,在街头里巷流转着三种说法,一种是正史上所记载,上官氏灵犀夫人妖邪成性,怂恿帝王沉迷道学,炼制丹药毒害龙体,此女在宫中一手遮天,仍不餍足,野心勃勃地觊觎皇位,聚众逼宫,先帝因此而深受刺激,病发离世。第二种是野史上的税法,说真正有野心的人是紫慧夫人,也就是后来的昭慧太后,紫慧夫人夺得大权之后,自诩清白,将罪责全部推卸在灵犀夫人身上,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怜了灵犀夫人卒于绮年玉貌之时,还要为昭慧太后背着千秋万世的黑锅。最后一种就比较唯美,据说轩彰帝致力于道学多年,赤诚之心感天,最后功德圆满,与他最爱的女子宸妃一道脱离凡体,位列仙班,成为一对神仙誊侣。这种说法是后人纯粹的想象,不值一提罢了。
那些宫廷秘事,绝无外传之理,都是被封存在黑暗中,沉淀为永远的秘密,不为任何人所知。而老百姓说起这些也是凭着自己的一点臆测,最终嚼烂成茶余饭后,用作消遣的谈资。
襄和帝继位后,长居于明泰宫。历朝历代的规矩,太极宫方是帝王寝殿所在,但是不知为何,襄和帝就是执意不肯入住。
韶王英年早逝,膝下无子,唯有一名年幼的女儿,闺名樱若。昭慧太后怜悯稚子孤弱,收其为义女,破例封为韵淑公主,并将她从封地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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