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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缘-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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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里的三潭同时映下月影,亦真亦幻,真假难辩。
哪一个,才更真?更美?
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远古前,在遥远的蜀川,静静流淌的湘水迷了月影,挽住了照耀千古的那轮明月在波心。
长叹无语,月在水空间徘徊。
掬水月在手,光华依旧。
江月照流人,换了韶容。
Ⅳ
夜雨无声。
丝丝细雨滑落我的脸颊,带来些许凉意。
暗黑的夜幕,笼罩天地间,无星,弦月昏朦。
我独自一人走在烟雨迷朦的湖畔,心中百念千回。
自我不顾众议,搬出主宅另辟静地与水湘同住后,父母已断了我的供给。
他们已不堪再忍受邻里间的指桑骂槐,自动与我断绝了亲情。
同进间早已无人相顾,因我是一个持意与名伶狎居的浪荡子弟。
昔日为各宾各府宠爱的天之骄子,现在已成了低下俚人,潦倒落魄不足已形容我的处境。
我原忘了,在这凡俗尘世间生存,尚还需要许许多多的身外之物。
为了生计,只拿管萧的手指,现下已懂煎烹缝纫。
书过羲之兰亭的紫毫,成了街头字摊代笔的工具。
可做这一切时,我并无悔。
因我想自由无拘地将那天地间的一泓碧水揽入胸怀。
舍不得,让他去面对商贾豪客的猥亵眼光。
舍不得,让他在纷扰的尘世间失却那抹清灵。
唯一值得告慰的是,水湘也当真一敛艳帜,潜心在简陋的茅舍里休生养性。
闲时竟然还学会了与邻家的小孩子出门摘找野菜,或拣别人套上的鸟雀回来加餐。
这种难得的“野味”待我烹制好端上餐桌后,他总显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他先前赚下的银子,在为他赎身时便已花得精光。
而我名声狼籍后,一日拿不到几文进账。有时整日下来也一无所获。
过去锦衣玉食的他,现在顿顿粗茶淡饭,娇艳的容光,黯淡了不少。
幸好,这些他都不在意,唯一在意过的就是担心他变丑了,不再象我心目中的那个“水儿”时,会被我抛弃。
可是,我又怎能?
纵使变了容颜,纵使改了心性,他还是我千百年来守护的湘水之灵。
而这份情,是我求了五世才得以应允的缘份。
我对他这种自己为自己吃醋的表现莫可奈何。
回到家中,意外的他没有出来迎我。
直至我进门了,他才“呀”的一声惊然掩饰什么地站了起来。
我心里虽然疑惑,可是却不欲对他管束堪严。只是笑笑,下厨烹煮今天的晚餐。
毕竟,他肯舍了优渥的生活从我,对他已是十分委屈。
他小狗般地跟在我身边跑前跑后,几次三番欲有所言,却又似不知如何开口。
“水儿,你想问我什么?”
看着他把手指玩了再玩,我叹了口气,向他问道。
“我问你喔,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他嫣红了面皮,眼睛却直视着我。
“我?”
我愕然,因为他从来没问过生计上的事。并非是他不愿分担家用,而是他自小就只知道一种谋生的方式,可我持意不许他再依门卖唱。
因为,我想知道——若是洗尽了铅华的他,是不是还能回复成最初那洁净无尘的样子?
“大概二十文吧……”
我小心地挑了好收成时候的数目告诉他。
“哦……”
他叹了口气,久久不语。
良久,他象是下定了决心般地抬头向我说道:“月,明天起,我想重回揽月楼。”
这不是询问,而是告之。
我手上拿着正欲涮洗的碗,一下子落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第二天,他没有走。可是第三天,他终是去了。
湘竹软轿将他抬走的时候,我没有哭。
至夜,面对着满屋的空寂时才惊觉已痛入心肺。
一年的岁月,对他而言如水过无痕。
他走时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上我一眼。
窗外,皎皎明月映着潺潺水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流水无情,所以湘江逝月。
Ⅴ
水逝无声。
孤清的月高悬天际,茕茕独立。
若地上已无映月之水,凡间何处方能留住月影?
我再去水阁外。
这次,拦我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已知悉我已与家中父母分崩离析,身上并无长物的鸨母。
但他却执意要同意让我自由出入。
可我求他回我身边时,他只是笑,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他说:“现在你已是不事生产的主儿了,若我也没有一分一厘的进账,将来老了,谁来养活我们?
而且,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朝欢暮笑的生涯,粗茶淡饭的日子就算让我熬,也熬不过多久,不如趁我还年青,等不及年老色驰!”
听了他这番话,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愤怒,还是悲伤。
现今,明月仍是恒古不变的那一轮,可眼前的水湘,是否还是千百年前的湘水之灵?
我的水儿不会为了爱慕虚荣,弃我而去。
默然无语,我独自一人返回搭建在湖边的青青茅舍。
他一次一次遣人的来看我,知道我绝不收他的银子后,便每次让人送来食物与衣物悄悄放下。
我对这一切恍若无见无知,只是待人走后,便将那肮脏银子换来的东西掷出门外。
终于,有一天,他亲自来见我。
苍白的面容裹在大红的裘袄里,黯淡的眼睛已无旧日所见的清灵。
他问我要如何方可原谅他?
我说:“回到我身边。”
他只是黯然了半晌,方吐出一句:“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犬马生色的贵族生活?
锦衣玉食的皮肉生涯?
我冷笑,说:“我原一直认错了人。你不是我的水儿!你也不配是他!”
他的脸瞬间发青,整个人也萎顿了下去,喃喃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水儿。即使你说那人是我五百年前的前生!你的眼睛,总是穿透我,要挽留的,不过是五百年前那抹湘魂……你,从来没有要过‘我’。”
神情恍惚般,他走出了这曾经是我们共同的家。步履不稳。
巨石投入湖心,涟漪四散,水中月化无形。
每一刻的水湍湍而走,不停流逝。
每一刻的人匆匆而过,不复相同!
湘水川流不息,每时每秒都已不尽相同。
明月虽照耀千古,业已溯不回五百年前的旧人。
楚家父母迎回了一个回头的浪子,西湖水阁复又艳帜重张。
偶尔,我会呼朋唤友狎妓柳巷,遇上他时,放肆调笑亵玩,与他人无异。
每每在席中看他红了眼圈,匆匆掩面而走,心中有一种复仇的快意。
只是我不明白,他明明知道每次我在都必会受辱,却为何还要一次一次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对他,我总还有着一份期许与牵挂。
却又在见了他后,忍不住就想把他驱离眼前,仿佛这样,我才可以求得一个安宁。
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没有对尘世中的水湘动情?还是认为,若是对他太过认真,便已是对五百年前那人的背叛?
柳浪堤旁,又是一年春好。
我与旧年诗友携酒同游,吟唱晓风残月,快意人生。
岸上忽有人疾声唤我。
及至近前,方才发现是水阁的小童锦瑟。
他惶然而泣,语不成声。说水湘已然病入晕朦,只求见我一面。
我愕然半晌,终是无法相信。
遂淡淡地推搪道:“我知道了,你告诉他,现在我正忙着呢。明天空了再去看他罢!”
“可是……”
小童牵衣拉袖,欲有所言,我不耐烦地拂袖道:“你家公子也芯过了,他以为他是什么人?说要见我就立刻要我过去!自古只有嫖客召唤倡人,哪有伶人自主拉客的的道理?”
说这句话时心中隐隐生痛,只是,他既已自认不是我的水儿,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锦瑟大哭而去后,我依旧呼朋唤酒畅游西湖。
不过,真的有许久未见他在大场合里露面了。
忆起他每春来必发的咳喘之症,想来生病一事,应是不假。
明日再去看他罢!
我是这么想着。
次日,早起还现了初阳的天气至午细雨绵绵。
我打着一把青油纸伞,匆匆走在湿滑的青石小径上。
心里,多少还有是有些担心。
无论他如何负我,可他毕竟是水儿的转世。
虽非我梦里魂牵的旧故人,却是我求了五百年方得的尘缘。
人间无限事,皆在十丈软红尘内兜兜转转着。
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生旦净末丑便又转了一个镜花水月的轮回。
我与他,在这个人间大舞台里演出的是怎地一个样貌?
谁爱了谁?谁又负了谁?
在世人的眼里,不过是两个男人间一场负情悖理的笑谈罢。
才到揽月楼外厢,只听得哭声恸天。
我隐隐觉得不妙,抛开了手中的伞在雨中狂奔,及至水阁时他已全身冰凉地在绣榻上咽了气。
“怎会?”
我瞠目愕然不解,看着不久前还会说会动会笑的人儿已成了无语无识的一具尸体。
他空朦的瞳子大张着,象是在等待着什么。虚空的眼旁,两行清泪犹自未干。
我,竟赶不及见上他最后一面。
“公子好狠的心!”
锦瑟伏尸大哭,见我仍抽咽不已。
“我家公子自幼便气血过损,在不久前自觉气短胸闷,找了大夫看过后说是须得费上千两的名贵药材吊着方可保命。公子舍不得让你太过劳苦,舍不得看你卑膝求人,无可奈何下旧业重操,实是指望能忍过一时之辱后,仍能与你双飞共宿……可是,你却……”
字字含泪,声声带血。我如五雷轰顶,无法言语。
知我如他!我若知晓他的病,必会想法一力承担,更舍不得让他太过劳苦。
是以他才只字不提,只是一人咬牙忍受。
那时他说的舍不得,是舍不得我会为了他的病而日夜操劳,舍不得我会为了得到治他的药银,说不定得回去告之父母、求与友邻。
可,我竟会误认为他舍不下的是那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气恼于他的负心背情,烦闷于他将我心目中无暇的“水儿”弄得污秽至此。
所以每每在他渴盼着见到我时,我才会恶意地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
对他伤痛欲绝的神情视而不见。
终至使他在外忧内疾下郁郁而终。
原来,那个无情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我怔然地看着那苍白的容颜—清失灵散、形销骨瘦!
他并不完完全全是我五百年前的水儿,可他却是今生候我于三生池畔的那人。
一叶一菩提,一生一世人。
他已堕入五世轮回虚空,自是意识到茫茫人海中能相逢的人儿如两片随风飘零的叶,再相遇机缘难求。
来世纵使相逢,迷失了前世的记忆也是会相见而不相识。
所以不计前世,只许我今生。
他那么努力地想把自己留在这个凡俗尘世,不过只想多与我相处一日一年!
可,我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我错过了他眼里的深情,错过了他无言的体贴,甚至……错过最后见他忏悔的机会!
在众人讶然惊呼声中,我抱起他的尸体冲出了门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佛许我这份情缘,是不会轻易让它断在这样一份悔错中。
雨中的金山寺裹着细芒,檀木的匾闪着圣洁的光。
我举手拍门,迎我的是一个疥瘌和尚。
半疯半痴,看我拍手笑道:“笑你痴来笑你狂,多情总被无情误。前世今生轮回转,水月镜花难相逢。放下你手中的东西,去罢!”
我着急地拉住他一只衣袖,哀求道:“求师父让我见空明大师。”
那疥癞和尚却翻起了白眼,叱道:“哪一个求佛的不是缘本虚空?哪一个知礼的不是性本清明?空既是明,明既是空,这里人人都是空明,又何来的空明大师?”
我无心理会他话中的机锋,只是蛮急起来一意乱闯。
至空明大师的禅房时,却只见香炉寂寂,青烟袅袅,空而无人。
心有所感,抬头看向神幔,莲座上宝相端庄,拈花微笑,似曾相识。
我叩首佛前,倾刻间额上血肉模糊,泣至语不成声。
良久,听得座上一声轻叹,冥冥中有声发自脑内。
“现今,你可知道,情为何物了么?五百年前你与我许下誓言,曰来世见他无悔。可笑‘缘’虽天定,你竟不知‘份’须人为。前日种种,是你一片痴诚感天动地。今日种种,亦是你不忘旧情,不惜今缘,种下苦果。你与他今世缘份至此而尽。放下罢!他已去了,不管是你前世的湘水,还是今生的水湘,你兀自抱着一副腐败皮囊作甚?”
我悚然惊起,看向怀中所抱遗蜕,须臾间血肉全无,陡剩一具枯骨。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今日方知他对我情重,不亚于五百年前的湘水。
他又何曾染了污垢?他的心灵依然洁净若水。
染污的,是我这双已被尘俗蒙蔽的眼睛。
以至我用五百年祈来的尘缘,竟在我俩刚刚能相知无嫌隙时嘎然而断……
“痴儿、痴儿,你还不悟?”
佛做佛门狮子吼,枯骨粉碎,尘灰纷落如雪。
一阵风过,飘散无踪。
空空的胸怀,不过揽住了一缕水魂,失却了一世痴情,白做了五百年水月迷梦。
“前世,他不顾我。今生,我负于他。佛既已应允我与他能有一段尘缘。却为何,不肯让我们得到一份完美?”
我举头问天,痛悟着失去已回不来的前生岁月。
我低头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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