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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抄、雪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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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了个孩子来见你。」
父亲执过他的手硬是把他送到了夫人面前,「他是我某个远房亲戚的遗腹子,我瞧他无依无靠便把他接过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听到这句话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扯住他的衣袖难掩慌张,但父亲从头到尾却只是挂著微笑,没有给他任何解释。
「昭雅,这是姨,快喊人。」
女人细细打量起自己,瞅人的眼神教他感到害怕,他的头越来越低,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这孩子的眼睛…怎麽不是黑的?」女人举起手扇优雅地遮去了嘴里的惊呼,在那当下他瞧见了她眼底的轻蔑。
「我那远房亲戚生性荒唐,他妻在他死後也不知所踪了……京子,我知道此事对你有点为难,不过於情於理,总不能教我坐视不管吧?」
「你都这麽说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女人又笑了,她微微贴近身去,毫不避嫌地拉过父亲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不久之後女人生了个孩子,他没见过父亲那样欣喜若狂,那一天晚上他握著他小小的肩膀,掩不住激动地对他说,他有了个「弟弟」。
※ ※ ※
曾几何时,他开始习惯与孤独作伴。
他总喜欢一个人走过幽暗的长廊,一个人眺望整天的绿泉流水,一个人在毫无生气的假山假水之间散步。环境的加成提前了懂事的年纪,转眼间,距离加元服的仪式就只剩下几个月了。
每到了傍晚,他都会跑去查看栽种在水池旁边那株乏人照料的白梅树。以为它枯死之际,偶尔又见它枝枒上叼著几片稀疏的叶子,尽管刚到这儿的第三年他还在树下拾过花瓣,但他已有好些年都不曾见过它著花。
他有时候会想,梅树大概也拥有著七情六欲,没有人欣赏的花,不开也罢。
「雅哥哥!」
光听声音,用不著回头也知道是谁。他落了落眉头,口气有些意兴阑珊。「你干嘛老跟著我?」
「我做了新的沙包,你能陪我玩吗?」
「我没空。」
看见男孩那张兴冲冲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来,即便觉得於心不忍,但又有谁来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他不否认每次见到他心里总有一股甜甜的暖意流过,可是那又怎样?比起他所失去的,男孩只是把他所得到的施舍一点点给自己罢了。
姑且不论男孩原本就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他至少因为那双黑眼睛独占了整个北条家的恩宠,尤其是父亲,当他感受到那样显而易见的冷落与忽视之时,他忍不住憎恶起自己的蓝眼睛。或许自己的出生本来就是个错误,或许他如果没有被生下来的话,母亲也用不著一个人守在遥远的南国了。
「你自己去玩啦!要不然待会姨又有话说了。」他东张西望极力想找个藉口甩开男孩,他恨死了他的天真单纯,他难道不晓得他纡尊降贵的亲近对他而言,是比被千刀万剐还要教人难以忍受的羞辱吗?
「雅哥哥…琉光做错了什麽吗?你为什麽总是这麽讨厌我呢?」
望见那双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噙著泪光,他突然发觉喉头紧涩得说不出话来。他很想逃开,然而双脚却沉重得像是钉死在地面似的。
求求你别再这样纠缠不休好吗?
求求你别再用那张无邪的笑靥一再提醒我的卑微行吗?
光是跟他站在一起,他便觉得整个脑袋像是要炸开似的,他害怕地退开脚步,男孩却突然握上了他的手——
「走开!」
「昭雅?」
「走、走开!」他像是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挥开那双不断接近的手,够了!他真的受够了!他没想过要攀附北条家也没想过要跟他们产生关连,只要离他远远的…远远的,他自然会消失,彷佛他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昭雅!」
「不要碰我!」蓦地被捉住了手,他惶惶睁开双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赤染一脸担忧的表情。
梦…就只是梦吗?那样真实的感知,竟然只是梦而已……他的背脊还窜著冷汗,还没有办法马上平静下来。
「怎麽了?最近太累了吗?」赤染抚开他颊边滑落的发,冰凉的体温让他想多停留一下但最後还是故做漠然地推了开。
「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在屋里闷了这麽多天,我快受不了了。」赤染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主动伸出手来,他只好将他搀了起来。
「晚上我让人多铺条床被给你好不好?老是靠著墙壁睡很不舒服吧?」当两人来到绿意盎然的庭园之时,赤染突然迸出了这句话。
「不、不需要吧?只是不小心打瞌睡而已,我回自己的屋里睡就好了。」
「是吗?」尽管没有要戳破他的意思,但自从他发现少年每晚都是等到自己入睡之後才又悄悄潜进房里来便不禁心疼起他的身子。按理说他的伤势正在复原当中,生活起居其实也不太需要人家废寝忘食的照料了,但少年的情况似乎没有这麽单纯。
「要歇会儿吗?我们走好久了。」少年扶著他微微弯起了嘴角,那样希罕的温柔对赤染而言是足以留下深刻印象的。不管怎麽说能够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毕竟这世上还存在著让他无法割舍的东西。
「你刚是做了恶梦吗?我听见你——」双双来到亭下休憩时,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只是寻常的恶梦罢了,没什麽好说的。」无意交错的视线让问题划下了句点,这里离近畿太近了,连呼吸都充满了令人不舒服的气味,他不想提更不愿去回顾方才的梦境究竟预知了什麽徵兆。
两年来,他认真扮演好了雪舟这个角色。本以为就此脱胎换骨的他直到故地重游,才意识到穿戴了十几年的衣服早已化皮,紧紧缠住了他的血肉。
「昭雅?」
「我没事…真的。」他淡淡一笑,轻轻抽回了被赤染握住的手。当一道眼熟的人影从回廊闪了出来,他起身迎上道:
「既然碰到了,就顺道跟你介绍你的救命恩人吧!」
「嗯?」赤染纳闷跟上少年的脚步,恰巧对方也瞧见了他们。
「赤染君,身体好些了吗?」相对於赤染的陌生,对方对他可是了若指掌。一方面因为少年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由衷佩服他舍命相护的勇气。
「赤染,这位是平子陵平先生,加贺清原大人的军师。」
当平子陵揖袖致意时,赤染本来也想回拜,但碍於左手严重骨折至今仍以布巾吊在胸前,他只好改以点头示意。「我都听说了,非常感谢您的搭救,要不然我现在恐怕也没法站在这儿说话了。」
「哪儿的话,只是些举手之劳而已,若真的要谢的话就谢你身旁的雪舟君吧!在你昏迷期间若不是他一天照三顿饭的登门拜托,军医谅必也不会这麽快就调配出能够让你苏醒过来的药方。」
赤染看著少年净是不可置信,他怎麽也无法想像他对人家低声下气的模样。
「只是想还你一点人情罢了,你别想太多。」
「真意想不到……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了。」即使被刻意避开了视线,赤染依然压抑不住内心那份惊喜整张脸都笑开了。
「是吗?那麽回去之後还是请军医过来一趟,顺便帮你检查一下还有哪里没治好的。」少年白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兴奋过头了。倒是难得见到他较为人性化一面的平子陵频频称奇,眼前的雪舟怎麽看都只是个正值敏感年纪的年轻人而已,实在很难跟冷酷好战的雪夜叉联想在一块。
平子陵礼貌性慰问几句之後,便转头对少年道:「雪舟君,关於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平先生,我——」
「提议?什麽提议?」
「是这样子的,我家主公惜才想延揽雪舟君为幕僚,故而遣我过来问问本人的意思。」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平子陵赶紧出面解围道。
「你难不成?」
少年不明白赤染的脸色因何而变,但充满了责备的口吻却也让他失去了解释的意愿。
「赤染君请别误会,此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
「我知道了。」赤染二话不说便打断了平子陵的话,「刚才就当我没谢过好了,趁人之危的搭救跟勒赎有什麽两样?雪舟他不会留下来的,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们,彼此也就互不相欠了。」
「你说够了没有?」不管是不是赌气,当赤染飙出那句话时少年只想起了那十几日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才把人救了回来,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让他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吗?
「我以为我才是那个应该生气的人吧?『雪舟』——」
刻意出口的名字让少年闷到说不出话来,被晾在一旁的平子陵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里外不是人。
「抱歉,是我提出的场合不当让赤染君误会了,但我家主公真的没有胁迫雪舟君的意思。再说了,接两位回城也是我的主意,怎麽也说不到主公头上去。」
「无妨,随便他爱怎麽想就怎麽想,反正本来就不是为了他才留下来的,清原大人若真的愿意冰释前嫌,『雪舟』非常乐意为加贺贡献绵薄之力。」
「你!」
无视赤染的怒目,少年续道:「还有,人各有志,若有人想走的话请自便,也用不著徵询我的意见了。」他话一说完便迳自告辞也没再搭理过赤染。
平子陵泛起苦笑忍不住对赤染投以同情的眼光,「平常总是觉得他没什麽表情,没想到发脾气的时候还挺吓人的。」
「平先生?」
「话说回来,我还是必须再郑重强调一次,赤染君真的误会我家主公了。一开始在河边遇到你们的时候,雪舟君确实打算以自己为筹码,当时,我也不否认这是桩相当迷人的买卖。只不过回到加贺之後,你的事不晓得是怎麽传到主公耳里的,他什麽也没问只下了一道命令要军医全力救治你,至於召见雪舟君一事,也是在你伤势稍微稳定之後他才突然想起来的,从头到尾就只是这麽一回事而已。」尽管这番解释很有可能会让他失去好不容易才点头的雪舟,但他那份珍视同伴甚至於愿意以命相抵的义气连他这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了,他又怎麽能够昧著良心去挑拨这对生死至交呢?
他永远都记得当鹤原大夫宣告要有心理准备之时,雪舟那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好几次撞见他躲在门外掩面落泪,可是一回到人前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无所谓。等到时间一长之後,他忽然明白了过来,赤染生死未卜的那段日子,对雪舟而言是一生之中最难熬的时光。
「怎麽了?难道雪舟君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起过吗?」见赤染沉默不语,平子陵微微挑起了眉毛。
赤染摇摇头,叹了口大气,「他是个什麽事都喜欢往心里藏的家伙,任何会给对方带来困扰的事情,他都不可能会说的。」
「你倒是很了解他。」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好了。」收下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赤染契抿起唇,百感交集地望著少年消失的方向。
※ ※ ※
怒气冲冲离开现场之後,少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眼生的地方。
周遭刺鼻的气味让他举袖掩住了口鼻,他随意张望了一下,只见宽阔的沙地皆被栅栏围起,地上还残留著深浅不一的蹄印,看来是不小心闯进练马场了。
射御书术原本就是世家子弟必习之技能,更何况清原贵为一国大名,在自家府邸设置这类的场所倒也不值得意外。
他信步走进马厩,其中有匹白马知道有人靠近温驯探出头来,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头漂亮的鬃毛。
一次又一次的,似曾相识的动作教他黯了眼,尽管当事者不太清楚梗塞住胸口的情绪意味著什麽,马儿却像是深谙人心似的主动腻上了他的手。
「你在这里干什麽?谁准你随便跑进来的?」
忽然,一道紧张兮兮的叫骂声让他倏地回过神来,他还来不及回应,管理马厩的小厮已经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啊!对不起……」他匆忙缩回了手,不巧背後刚好有人牵马走了进来。
「动作快点,你没瞧见小泽大人吗?」
小泽?是小泽景树吗?他赶忙退至一旁,回避之际,也偷偷打量起这位闻名不如见面的人物。
来到定点的小泽景树似乎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存在,只是神色严厉地向小厮询问一些细琐,他趁机退出马厩,却在耳边突然迸入几句清脆的话语之时,想都没想便回过了头去。
原来马背上还坐著一名十三、四岁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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