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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这一次,换我离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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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洋平心痛地说:“花道,这么冷,又脏,在这儿住一晚你会感冒。”樱木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他走到地铺边,一头栽下去,头朝下趴在上面:“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多少个日日夜夜,真要感冒的话,早就不知感冒了多少回。”他嗅着枕头上熟悉的气息,淡淡的古龙水香味,是那个人的。
樱木站起来,把紧闭的窗帘一拉,漫天尘埃,遥远的天际悬着一轮血红的落日,把浑浊的空气点燃,照得通红。洋平眯了眯眼,夕阳中的樱木就像一束熊熊燃烧的烈火,焚着自己,也焚着他人。
樱木点了根烟,靠在窗边慢慢抽着。他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站在同一个地方,抽着烟,看着熟睡中的狐狸。再久远些,十三年前,狐狸也站在同一个地方,抽着烟,看着熟睡中的自己……这就是命吧,命运的齿轮转了一圈又一圈,谁也拦不住,只能被它牵着,走过去,又走回来。
樱木说:“洋平,把这间房子和樱花和果子店卖了吧,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也算是我在你们家赖了一年的住宿费。”
洋平的嗓子有点哑:“你要走了么……”樱木挤挤眼:“好歹我也是个天才,这种米虫生活太丢我面子啦。放心,洋平,我就在你们家门口开间新的和果子店,你和玲子全年糕点费用全免,哇哈哈哈。”洋平伤感地笑了笑,小声说:“但愿如此,花道。”
圣诞节就快到了,窗外马路边,几个小孩在装扮圣诞树,互相追打着又跳又叫。一旁长椅上坐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孤零零的显得很寂寞,与这欢腾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戴着墨镜,脚边靠着一根盲人用的拐杖,头发很黑,皮肤很白,下巴有点尖。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樱木狠狠吸了一口烟,带着火星的烟灰落在手背上,烫得他一抖。他说:“洋平,我的眼角膜是谁的。”
洋平浑身一震,用手抹了抹干涩的脸,惨惨笑了:“花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过了很久,樱木都没说话。他一声不吭,直到那根烟短得不能再短,烫到了舌头,他才猛然惊醒,把烟屁股扔到地上。楼下的男人像一尊雕塑,立在冬季湘北寒冷的街头,只有发丝和风衣下摆偶尔随风飘动两下,述说它们难耐的孤独。
一个小女孩从男人身边跑过,被他一把抓住,吓得哇哇乱叫。男人对她说了句什么,塞给她一点钱,小女孩面带惧色跑走了,再也没回来。男人等了很久,又拉住另一个小男孩,同样跟他说了句话,也塞给他一些钱。小男孩回来时手里多了袋糕点,男人接过去,从里面拿出一个牛奶红豆馅,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到全部吃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就那样一直坐着。
几个顽皮的小孩冲他扔了块石头,正好砸在额角,血流下来,顺着脸颊淌到下颌。孩子们见闯了祸,呼啦一下全跑没了,男人也不擦,仿佛那块石头并没打着自己。好心的路人递给他一块手帕,他不接,路人摇摇头,把手帕放在长椅上,匆匆走了。
樱木收回视线,背靠着墙慢慢坐下来,打开拳头一看,手心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全是血。他问洋平:“他……在那儿坐了多久……”
洋平叹口气,翻出几块创可贴帮樱木止住血,说:“从四月份、你生日那天起,他在旁边租了个小房子,每天一大早就来,深夜才走。”
洋平挨着樱木坐下,看着天花板上那几道黑糊糊的裂缝:“那天你走了以后,他发了疯地找你,顺着铁道线一站又一站,碰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红发高个子、笑得很好看的男人……他找了仙道,被揍得很惨,后来又去别的城市,把所有湘北熟人折腾了一遍,大猩猩、三井、木幕、宫城……最后找到东京。那时我也正在找你,我跟他狠狠打了一架,他没还手……”
“后来大家一起努力,有了你的消息,我们把他锁在屋里,不让他去,我对他说:流川,你不配找花道,二十年的债,你这辈子也还不了。他撞坏了两扇木门,最后加了一道铁门才制住……再后来,他听说你得了病,要换骨髓和眼角膜,就跪在我家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求我把他的换给你。我告诉他医院还有角膜的库存,他说:如果大白痴再也不肯接受我,我再也看不到大白痴,眼睛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大白痴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我想着也开心……医院摘了他的角膜,急缺造血干细胞,检查完一看,你们俩完全匹配,也就用了。”
“我对流川,总归是恨的。”洋平闭上眼,“我知道只要他招一招手,你就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我心里难受,不想就那么便宜他,于是对他说:花道已经回湘北了,你可以在门外等他,如果他原谅了你,就会出门找你,如果他不肯原谅你,就会对你视而不见。他说:让我等多久都可以,大白痴等了我二十年,我就等他一直到死,直到他再也不恨我,愿意跟我在一起……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了,一直坚持到现在……”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啊,那天在医院和大家高高兴兴过生日的时候,狐狸就孤单地坐在这儿等我了吧。
樱木瞪着眼,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他喃喃说:“我根本没恨过他……狐狸,本天才是这么心胸狭窄的人么,等你那么多年,都是我自己犯傻犯贱,我从没恨过你,从来没有……”洋平说:“对不起,花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自私,我没办法原谅他……”
樱木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窗边,男人还在那儿坐着,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樱木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小城市的喧嚣隐匿在彼此间数十米的距离中,人声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空间只剩两人,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十二点,街道沉沉陷入梦乡,昏黄路灯下只剩孤独的男人,他摸着拐杖想站起来,又跌回去。腿麻了,他拍拍腿,忍受那种麻刺入骨的痒痛,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啪,啪,啪,啪。他点着拐杖往家走,黑风衣飘在空中,背影显得那么悲伤而又苍凉。
这就是狐狸么,那个冷酷高傲、意气风发的男人,总是只拿眼角瞟着对方,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樱木又叼了根烟,打火机半天也点不燃。
街那头走过来两个步履蹒跚的醉鬼,男人不小心撞了他们一下,其中一个骂起来,满嘴污言秽语,另一个对准男人踹了一脚,他摔在地上,拐杖滚到一边。他伸手去摸,刚摸到手柄,又被醉鬼踢得老远。他们看着男人的丑态,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回荡,撞在墙上啪啪作响。男人腿摔坏了,又没了拐杖,只能像狗一样趴着,一点一点往前爬……
樱木关上窗户,把脸埋进灰尘漫漫的窗帘布里,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洋平说:“花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看着你们俩这么折腾,我也难受,还不如一刀斩断,对彼此都好……”他苦笑:“可是,这就是命吧,该来的总会来。”
“花道,流川去年十一月份回来找你的时候,就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离了婚,两个孩子、公司、房产全给了女人。那次回来,他就不打算走了,想一直等到四月一日,你四十岁生日那天,向你求婚……”洋平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不甘心啊……老天真不公平,有的人,明明二十年什么也没做,最后一刻浪子回头,就能得到一切。有的人,等了一辈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
樱木抱着洋平,抱着这个默默跟在他身边、注视了他几十年的挚友,抱得紧紧的,一寸也不松开。“对不起,洋平,”他说,“对不起……”洋平哭得更凶了,他知道这一回,自己算是连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都彻底失去了。
……
十二月清晨的寒风吹得呜呜作响,流川坐在长椅上,冻得瑟瑟发抖。他把僵硬的手捅进袖口里,想着大白痴也喜欢这样做,忍不住笑了。
昨晚摔坏的腿今天还疼得厉害,肿得像萝卜一样,拐杖没了,只好折了根树枝代替。现在大白痴在干什么呢,也不卖和果子了,一日三餐吃饭的钱到哪儿去挣呢?他是不是正坐在窗口看着我,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几个高中女生从面前走过。一个说:“天啊,椅子上那个男人好帅,不过是盲人呢。”另一个拉着她头也不回往前走:“别看,是个疯子,在那儿坐了快一年了。”“啧啧,可惜了。”……
流川从怀里掏出一袋牛奶红豆馅,拿出一个放进嘴里。妈的,真难吃,连大白痴做的一半都比不上,可是没办法,他现在是个瞎子了,大白痴也不肯见他,能维系这段感情、见证它曾经存在的,只有这块又小又软被叫做牛奶红豆馅的东西。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漫长的日子里,只能靠着零零星星的回忆片段,在眼前黑色的画布上一笔一笔涂抹,绘出大白痴的红发、眼、鼻、唇、脖颈、胸膛、肚脐、四肢……大白痴眼中的世界,是他曾经看过的风景,大白痴的身体里,有他的血他的肉,一想到这里,就什么悲伤什么痛苦都遗忘了。
樱木顶着两只彻夜不眠的肿眼泡走下楼,在流川身边坐下。一年前,两个高大的男人也曾这样并肩坐在长椅上,一年后,一个成了残废,另一个被无形的枷锁缚住,再也走不了。
樱木专注地看着流川,他还是那么俊美,只是墨镜后的眼睛化作一潭死水,曾经乌亮的头发也有几根变成灰白。这个男人也老了,差点忘了,他满四十岁,比自己还早三个月吧。
流川拿出最后一个牛奶红豆馅往嘴里塞,一不小心弄掉了,他弯腰在地上摸索。一只手伸过来,把捡起的糕饼放进他手中。他愣了愣,低声说:“谢谢。”那人没说话,似乎也没走,就那么看着他,重重的呼吸凝成白雾,吹在他脸上,暖暖的。他想起刚才那只手,很大很厚实,有点粗糙,掌心一层老茧。
流川的嘴唇抖起来。“大白痴……”他试探着问,“大白痴,是你么……”他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也不知道该不该一把抓住面前的人。心脏像坚硬的铁锤,一下一下砸进胸腔,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樱木张嘴想说什么,一滴液体滑进嘴里,又咸又苦,他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已经到了极限,就快撑不下去了。他站起来,悄无声息离开,起初慢慢走着,后来迎着风开始奔跑,满头红发飘扬在冬季寒冷的空气中。
流川傻呆呆坐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花道!花道——————————”他凭着最后一线直觉向樱木离开的方向追去,撞倒了两个行人一辆自行车一个垃圾桶,最后终于追上樱木,从后面扑倒他,两个高大的男人纠缠着一起摔在地上。
“大白痴,大白痴……”流川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红发爱人,眼泪洪水般倾泻而出,“别再离开我,求你了……”怀中的男人浑身发抖,他也在哭吧。大白痴别哭,大白痴别走。
流川腾出一只手,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只红色缎面的小盒子,慢慢打开,两只银色圆圈排在里面,挨得紧紧的,同样的尺寸,一只刻着“花道”,一只刻着“枫”。
“结婚吧,花道。”流川抓住樱木的左手,抖抖瑟瑟帮他戴在无名指上,缓缓地,从指尖滑到指根,又拿起另一只,给自己戴上,“跟我走,哪儿能让我们结婚,我们就去哪儿。反正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了,一起浪迹天涯吧……对不起,大白痴,这一天,让你久等了……”
湘北某条街道上,路人围成一圈,惊愕地望着地上那两个抱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的男人。
一只风筝如果和另一只风筝缠上,那是因为它们相爱了。绳子会断,是因为它们要摆脱束缚一起远走高飞,这样才能永远在一起啊。
洋平站在窗边,看着马路上闹哄哄的一幕,闭上眼苦涩地笑了。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喂,松本君么,下午的手术,请齐藤医生帮我顶一下。医院库存里还有多余的角膜吧,准备好工具,做个眼科手术……”
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天空灰蒙蒙的。这年冬季,迟迟没有下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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