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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锦-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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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时,御花园的梧桐下猛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照管花木的宫女在树下看到一具尸体,身首两截地倒在血泊之中,经人辨认,这是昨晚值夜的陈学士。
精锐侍从纷纷赶到,有精通仵作勘察的,发现血仍温热。
“看样子,陈学士才刚遇害,凶手离去不久!”
他下了断语,所有人如临大敌,又将宫中细细筛了几遍,却丝毫未见刺客的半点踪影。
翰林院那边也来了人,皇帝这才记起此人竟是投诚的姑墨驸马,于是玉染立刻被唤到跟前。
然而她实在没有任何嫌疑,那一道干净利落的截口,并非女子腕力所能及的,那一滩鲜血,则证明了凶案发生不久——然而这三四个时辰里,她一直在馨宁宫中守侯,并不曾经离开。
明月终于恢复了神志,但她只能模糊说出刺客是个高大的男子,在暗处撞见她,也未曾追赶。
让所有人退下之后,她看着刚返回的宝锦,微笑道:“你的琴弦真是厉害!”
以若羌的秘药让陈某人昏睡后,将他以琴弦巧妙悬系在树上,两端再配以缓冲的棉线和蜡头结扣,一旦点燃,距离被逐渐缩小,锋利的琴弦承受不住人的重量,逐渐切入脖颈,最后,将整个头颅割下。
这一过程延续很久,在此期间,此人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而最后失去重量的琴弦,却会弹回树上。
“他们先入为主,已经相信了刺客,是不会朝树上仔细看的。”
宝锦微笑道。


第三十一章 蛇蝎

   旭日照入殿中,将宝锦的面庞映得越发雪白,剔透得几近惨淡。玉炉中的熏香已燃到了近头,只留下依稀的况味。
她想起千里之外,那冰雪深渊之下的玉棺,眼中凛然之色越盛。
“玉染……我已经替你报仇了,那负心薄幸之徒,应该会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她双手合什,向着浩然苍穹一念默祈,随即舒了一口气。
那最后一句,虽然力如千钧,却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微妙动摇。
元氏向来笃信佛学,可宝锦历尽颠沛流离后,却也看遍人间悲鸿,再也不复从前。
若是神佛有灵,为何要降下这几多战乱苦厄?不见人顿悟超脱,却只见哭声幽咽,上达九重。
明月咳嗽着,苍白面容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宝锦知道她乏了,正要告辞,却听明月轻声道:“虽然你不肯说明真实身份,但是这几天里,你最好小心行事。”
虽然屏除了嫌疑,但陈某仍是玉染定下的驸马,骤然被杀,宫中也是传言纷纷,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她此时处境尴尬,也实在是该小心物议。
宝锦心中微热,一一应下,又叮嘱了馨宁宫掌事,这才转身辞去。
这几日宫中闹得沸反盈天,刺客之事尚未平息,却又隐约传出方婕妤飞扬跋扈,恶意伤人。
夜宴之时,皇后就接到禀报,道是有人看到王美人与方宛晴在中庭争执,半刻之后,宫人们在廊柱的阴影里找到了负伤昏迷的王美人。
她后脑被重物所击,虽然性命无恙,却也留下了一个血洞,看来触目惊心。
当时皇后就是怒极,碍于世子在席,不好发作,如今既然刺客之事稍稍歇止,她的雷霆之怒终于发作,一声令下,便将方宛晴传来,严词逼问。
昭阳宫正殿里,龙涎香将满殿都染就馥郁,紫烟袅袅中,连人的面目也瞧不真切。
“你说此事和你无关,可是却有人瞧见你满面怒气,去而后返……”
皇后盘起小髻,以一枝象牙素簪绾住,通身上下别无饰物,眉目间却越见高华,她直视着跪在跟前的堂妹,声音不怒自威。
“我可以对天发誓,真没做过这种事!!”
方宛晴跌跪在地,衣衫凌乱,哭得梨花带雨,再无半点嚣张气焰。
“你今年十六了,也该懂点人情世故了……”
皇后叹了口气,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说的。
“这里是天朝后宫,是天下最显赫的所在,不是你自己家,可以由着性子胡来!”
皇后想起族中的一些传闻,不禁更为头疼,她凝视着阶下的堂妹,心中越发厌憎。
方宛晴素来刁蛮任性,据说她十四岁时候,因为妒忌家中侍女的美貌,竟以灯盏中的沸油泼之,让对方彻底破了相。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的蛇蝎心肠,这样的传闻不径而走,让不少世家男子望而生畏,再不敢动提亲的念头。
这般禀性,本不该送入宫中,只是她父亲乃是天下有数的豪富,入赘方家后,更是靠着钻营拉拢的手段,成为了掌管银财的族中执事。
皇后之父虽然贵为家主,倒也不能一手遮天,他靠着“慧眼识婿”,在族中势力大涨,却也引得其他人的忌惮不满,他们借口皇后无子,又送了方宛晴入宫。
方宛晴哭泣求告了半天,皇后仍然毫不动容,她面带寒霜道:“先把你的金册金印缴回……你且去广玉宫暂住,在王美人醒来前,不准你出宫一步!”
广玉宫乃是幽禁犯过嫔妃的冷宫,皇后如此决定,是毫不通融,一意严办的架势了,方宛晴垂下头,眼中满是怨毒。
“姐姐……!”
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嘶声喊道。
皇后并不理会,一旁的琳儿上前来,笑着打圆场道:“娘娘要看奏折了,婕妤且先委屈一下,等王美人醒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几个健妇上前,半搀扶半强制地把方宛晴送上宫车,朝着冷宫而去。
轿帘放下时,方宛晴紧紧咬牙,声音仿佛从齿缝中传出——
“哼……任凭我被人诬陷,还有闲心看什么奏折!你就是作恶太重,损了阴骛,才生不出儿子来!”


第三十二章 人子


昭阳宫中为了此事正闹得沸沸扬扬,皇帝的乾清宫中,却是气氛端严。
皇帝把玩着手中镇纸,感受着冰玉质地的沁凉入骨,半晌,才开口道:“世子如今有何打算?”
这话问得空泛,李桓却回以悠然一笑,“桓自蜀地而来,眼见京畿百业繁荣,庶民得庇,人心所向,不问可知——陛下雄才大略,一统天下已是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虽有拍马谄媚之嫌,从李桓口中说出,却是大不一样。
这位世子广有贤名,性虽和蔼可亲,却极少褒赞,得他这一句,就连皇帝也露出欢畅的微笑来。
李望向皇帝,目光停滞在他身后,那一道青裙纤影。
电光火石地,两人的目光一触,随即各自分开。
昨日夜宴之上,李桓与皇帝相谈甚欢,目之所及,当然也窥见了宝锦,但他颇能隐忍,居然一派镇定,丝毫没有露出异状。
“那世子认为,我与蜀王,谁的命格更贵重些呢?”
皇帝笑过之后,居然问出了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李桓敛了微笑,微微欠身道:“圣人有言:子不言父过。陛下这一问,桓实在惶恐。”
这话听似迂腐,却也道尽了他的态度,皇帝大笑道:“你既然说蜀王有过,朕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陛下圣明。”
李桓仍是一派儒雅地回道。
“我记得圣人还有一句话,叫作‘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世子应该知道这个典故吧?”
李桓的眼中露出微妙的光芒,“陛下圣明,此事出自《孔子家语·六本》。孔子的弟子曾参,曾经被父亲痛打,他坦然受之,孔子闻之,不以为孝,训诫弟子应该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不能陷父母于不仁之地。”
他于诸般经典,早已烂熟于心,兼以口才了得,寥寥几句,就将这典故说得清楚。
皇帝赞道:“世人皆以为儒生迂腐,可孔子却很是通彻世情——如果遇上君父狂悖,难道真的坐以待毙,让他取了性命去吗?真是笑话!”
他好似在说着故事中的曾参,弦外之意,却不问而明。
殿中气氛顿时变得险恶难言,李桓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若真是逢上舜父瞽瞍那样的惨事(注),也只好一逃了之了。”
皇帝叹道:“蜀王大权在握,一旦有变,世子怕是插翅也难逃!”
他不愿再兜圈子,索性一句把事情挑明。
随着这一句,殿中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李桓面色大变,霍然起立道:“何来此话?”
“世子你又何必如此作态,蜀王对你忌惮已深,你也早有察觉,他派你来天朝查探虚实,本就是借刀杀人的毒计,所以你一入朝廷的辖下,立刻‘不小心’泄露了身份,就是想借朕的手来保全性命。”
皇帝侃侃而谈,又继续道:“朕出身寒微,也曾听乡里有言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父王早有宠妃,一家人和乐无穷,早就视你如眼中钉——你再不反抗,就要成俎上之肉了!”
李桓面沉似水,眼底的桃花魅惑,也转为冷冽森寒。
半晌,他才长叹一声:“我不欲坐以待毙……”
“世子真是果敢!”
皇帝森然一笑,正要再说,却见李桓缓缓抬头,声音低沉有力——
“但桓也曾听闻,危巢之下,岂有完卵……陛下此番推心置腹,实在让我感激,可若要我背弃蜀地的百万父老,向朝廷投诚,却是万万不能!”
“与其如此,还不如给父王一剑杀了为好——”
他决然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寰余地。
皇帝凝望着他,面色清漠,看不出什么喜怒,宝锦眼尖,一下瞥见了他眼角的微弯——
这一阵随侍,她对皇帝也有所熟悉,知道这是他大怒时候的预兆。
她心中一凛,手心里已攥了一把冷汗。
‘世子不愧是天下俊彦……“
皇帝怅然一叹,终于霁颜笑道:“既然世子有如此肚量,朕也不能小气——你且放心,朝廷不会让你做叛卖之事的!”
注:舜的父亲瞽叟,在舜修房子的时候在下面放火,在舜淘水井的时候往井里填石头,想方设法要害死舜,可是舜都设法逃脱了。舜的做法一方面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为国家保全了一个伟大的君主,另一方面又表现了自己博大的孝心,因为这样做使自己的父亲不会获“不父”之罪。


第三十三章 诡战

   世子闻听此言,不禁暗自惊诧,却听皇帝笑道:“朕虽欲一统天下,却也不愿滥动干戈,蜀王年事已高,若世子继位后,肯谨心诚意为朝廷着想,朕又为何非要把小小的巴蜀攥在手中?”
世子目露异彩,晶莹生灿,随即归为清澈,“陛下胸襟非凡,我实在是佩服——若真能如此,也算是天下苍生的福泽。”
两人唇枪舌剑,却也存了惺惺相惜的念头,言辞隐晦之下,已然达成协议——皇帝暗中支持世子继位,而蜀地则不许再利兵秣马,在朝廷腹地生出事端来。
这等协议,口说无凭,比一张薄纸还要容易撕毁,可眼下烽烟未熄,四方割据仍在,朝廷若要兴兵,必先除去心腹之患,而世子在内而危,也实需一道强援,一拍即合之下,倒也算是皆大欢喜。
皇帝与李桓对视一眼,齐齐大笑,又谈了些兵事野闻,李桓这才告退而去。
殿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拢,青金石地面闪烁生辉,却终究归于暗寂。
皇帝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他突然出声——
“你与他……先前相识?”
宝锦幽瞳一下凝缩,随即缓缓松懈,她轻声道:“您是在说这位世子?”
她仿佛很有些惊讶,随即豁然怒道:“当然不曾相识……不过他一直盯着我看,倒真是不失纨绔本色!”
语声幽幽,竟是带上了讥讽,“蜀地没女人了么?!”
皇帝听着这不忿的言语,不禁大笑,他胸膛起伏着,笑声清朗醇厚,那冷峻的眉眼,也随之温柔下来。
“你还真不算什么美人……”
他伏在御案之上,仍是大笑不止,宝锦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任由他讥笑,心中早就把他咒了个几十遍。
“那么……你与陈学士呢,你们总该认识吧?”
笑声停歇后,宝锦的耳边,蓦然传来这样一声低问。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冷却,宝锦暗自生惊,面上却丝毫不露。
她抬起头,望定了皇帝,一双重眸有如千年冰雪,凛然无垢——
“如果陛下不曾攻陷姑墨,他……会是我未来的驸马。”
她低低说道,清漠冷音中,无畏无怖。
殿中在这一刻陷入死寂,气氛压抑得近乎凝窒。
“这倒真是实话!”
皇帝冷笑着,一把拉过她的翠袖皓腕,扯近身畔。
雪白肌肤被箍得生疼,宝锦咬牙忍着,绝不发出一声痛呼。
“他莫名死于御花园中,此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宝锦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刚健的手臂将她扶住,两人身体贴近,再无一丝阻隔。
苍白素颜上闪过一丝羞忿,宝锦微微扬头,轻蔑道:“皇上心中早有定论,又何必来问我?”
“朕问你……到底是与不是?!”
皇帝凝望着她的眼,带着微妙的痛恨与眷恋,咬牙逼问道。
“哼……他贪生怕死,叛卖主君,引敌入城,这才让姑墨城陷落,否则的话,即使是云时,也不能长驱直入——就是这个畜生,害死了父王,将他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宝锦语声森然,咬牙怒道,唇边几乎滴下血来。
“果然是你!”
皇帝又惊又怒,将她一把攥到跟前,“你是怎么做到的,谁是你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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