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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卓散文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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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地步哇,在这个鬼巢里和这些鬼人住在一起呀? 。”她显然不能控制自己
的激情,她的最后的一句话触怒了听众们,于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似乎就
要打起来了。但以后不久,我就又看到她们在同样的地点谈着同样的话。
在营长太太每天的哭闹声中,我很少听见那个做母亲的出声。老太婆
只是偶尔叹息一声:“造孽啊!”
今夜,我又被营长太太的哭闹声惊醒了。意外地,这一回,年老的母
亲也大声地叫嚷了。
“不卖,随便怎样,我不卖!”老人以干哑的声音说。在静夜中,我听得
见她沉重的叹息。
“那我们就饿死算了,饿死!”女人以哭声说:“那个狗×的没良心的东
西呵,我这是哪一生造的孽呵? 。”她唱歌似地哭喊着。
“饿死就饿死,我活了六十岁,六十? 。死得着。没有那个话,卖房子!”
老婆婆在妇人的哭声中,自语似的说。“那你就死啊!”妇人突然终止了哭声,
大声地、疯狂地叫。接着是床板的响动,她大概是坐起来了。“你死,死了
我嫁人!”“嫁人,哼,你嫁人!”老人以轻蔑的语气说。
“嫁人没人要,我卖×总卖得!”妇人疯狂地喊:“你老不死,我活着跟
你受罪呀!不是你,我会落得这个惨下场呀!皇天有眼啦!”她又开始歌唱
似地哭,一面敲着节拍似地拍床板:“那个没良心的呵,(拍)那个当炮灰的
呵,(拍)丢下老娘受罪呵,(拍)? 。”
“我老不死,? 。跟我受罪?!”老人唠叨着,声音颤抖,突然她大声地
吼:“我走就是啊!? 。搬,明天搬,我一个人照样过日子,你这样的女人
没见过? 。房子是我的,房子卖了喝西北风啊?? 。我跟你说,做娘的苦了
一辈子,死了我要睡口好棺材!”说到最后一句时,老人哭了起来。
… …在唱歌的哭声和干竭的哭声中,我又睡着了。不久,却又被一声
巨响惊醒,我听见了脚步声,大概是那个妇人在黑暗中不小心撞翻了什么。
“什么撞倒了?”做母亲地问。声音是平和的,显然,刚才的风暴已过
去了。
“凳子!? 。呵,姆妈,这个帐你听我算,”妇人的脚步声静止了,她大
概是坐到了母亲的床边。“房子收租钱,一个月只收得到二十万,这年辰,
你老人家自己想,二十万管什么用?再说,房子是老房子,几十年了,还住
得几天人?”女人以亲切的低声调说,似乎一点也不记得刚才的争吵。“你
再听,卖可以卖得八百万,人家张先生出了价钱,八百万!这样的主顾哪里
找?一栋破房子!”
“你莫瞎话,房子还是好生生的,一点不破!”老人不满地说。
“是的,是的,房子不破!”女儿敷衍着母亲。当她说下面的话的时候,
她的语调充满了诱惑,她说得急促,紧张:“姆妈,你听我说,八百万,我
们拿两百万过日子,一百万买东西,五百万放利,大二分,二五一十,一个
月就是一百万。”她甜密地重复着:“哈,一百万,你老人家天天吃肉!”
“我倒没那么好吃,”老人笑着说,她的笑说明她已动了心。
下面接着是冗长的低语、计算。
“靠不靠得住呵?”老人问。
“你老人家又说瞎话,人家那个大铺子还跑得了几百万块钱!? 。你老
人家莫担这个心。”
… …第二天我出去吃早点,遇见那个营长太太,这是我搬来第一次见
她起得这么早。像过去一样,她穿上那件绸长衫,涂抹着脂粉的脸上有明朗
的笑容。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意外地,竟向我笑着点了一个头。下午,她和
一个胖胖的,穿着哔叽长衫的中年人回来了。在隔壁,他们高声地、愉快地
谈着放利钱的事。
“任先生,我妈说钱放在你那里不太放心,你看老人家呵,不放心? 。
嘻嘻。”女人快乐地笑着。“姆妈,人家任先生来了,你再问问看,你看人家
好大铺子。你老人家自己问么。”女儿笑着说。
“你这个傻女呵!”老人愉快的骂着。接着,是那个男子宏亮的笑声。
这以后不久,我的隔壁,代替哭泣和吵闹的是母女之间的亲热的对话
和妇人的尖锐轻快的笑声。我觉得日子清静了一些。因为笑声比哭声究竟容
易忍受一点。但好景不常,那以后,却又加上了从午后开始一直继续到深夜
的牌声。做母亲的仍像过去一样地操劳。有几次我听见女儿主张请一个佣人,
老人都拒绝了。老人大概不习惯清闲的日子。当女儿坐在牌桌上时,她都坐
在楼下后门口,缝着或洗着衣服,和邻人们谈天。“你老人家后福好呵!”人
们称赞她。
“哪里话!”老人闭目,微笑着摇头,但显然是乐意于别人的赞美。
她们的突然的阔绰是显明的,特别是表现在女儿身上。她重新又烫了
头发,换上了新的绸衫和新的高跟鞋。在后门的集团中,是不大看到她出现
了。再以后不久,她们就搬离了——用营长太太的话来说——“这个鬼巢”。
临走时,大概是由于积累起来的仇恨,她以傲慢的姿态,没有指明地高骂了
一场。太太们以轻蔑的沉默应付她的叫骂。只有张妈冷冷地说了一句:“你
又发财了,营长太太,何必跟这些人吵呵!”张妈特别着重地说“营长太太”。
女人不屑地哼了一下,没有答理,走了。我终于有了一段清静的日子,
一直到我搬家。
我终于要辞别那个大城了。忙着买东西,弄船票。当我从一条热闹的
大街走过的时候,在一家紧关着的店铺的门口,围着一大堆人,里面还有嚎
哭的妇人们。我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突然,我发觉原来是我的邻居的老太婆
也站在人群中间哭着。“怎么回事?”我问一个站在我身边的人。
“什么事,铺子倒了老板跑了,这些存钱的人倒了霉!”那人大声地吐了
一口痰,摇着头走开。
“天啦,皇天啦!”我的老邻居以干哑的声调叫着,没有眼泪地哭着,“你
黑天良的东西啊,你杀千刀的呵? 。可怜我老人呵? 。叫我怎么活呵!”
我以沉重的、悲悯的心情凝望老人,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听见。
突然,有一个女人向门上撞去,用手脚同时推撞着门。接着,第二个
人也上去了? 。我的邻居也上去了。门上发出一阵狂暴的雷鸣,几乎要破裂。
人群中走进来了几个警察,大声吼叫着阻止受害的人们。
“你们乱叫什么?退开!你们吃了亏政府当然晓得,法院会传你们的。
站开,站开!”警察们吼。
人群有着严肃的寂静。突然,我的邻居发出狂笑,双手击着掌,以头
向门上撞去。人群中发出轻微的惊呼。老人倒下了。笑声却没有中断,那是
疯狂的、比哭声更悲惨的狂笑:“我的房子,我的棺材,我的女呵!”
我不能不掩着耳跑开。1947年4月
拜 访
… …现在,我和我的朋友都迟疑地站住。在我的面前,是一座院落的
黑色大门。我的朋友伸出手去,快要挨近生锈的门环时,又缩回来了。他回
过头来看我,呈露着那样困惑、苦恼的脸色,似乎正面临着什么不幸。接着,
他做了一个可笑的鬼脸,轻轻地问:“怎么样?”
这一次拜访是他提议的。我们在一个悠长的、艰苦的八年之后,又回
到这个大城来了,我们惊异着这个城市的巨大改变;当幼年时的朋友偶而重
逢,我们惊异着各自巨大的改变。
于是,我们谈起许多年前的一些事情。当我们面对过,而且也正面对
着鲜血淋漓的人生,童年在我们的回忆中,是亲切、灿烂而动人的。那以后,
是狂热的少年时代,在民族的灾难面前,我们真诚而努力地贡献我们的热情,
抛开了学校的课本,四处奔走,组织集会,参加浩荡的游行行列? 。自然,
这一切是已经过去了。但是,当我们现在谈到时,仍旧有着说不出的感动。
我们相互说起那些已不知去向的友人,最后,当我问起那个时候曾经被我们
每一个人都悄悄地爱着的叫做江叶的少女时,意外的,我的朋友告诉我,她
就住在城外,并且,他提议,不妨去作一次冒昧的拜访。我自然同意了。我
们大都愿意享受这种——就说是“罗曼蒂克”吧,以好奇和激动,去看望一
个十年前被我们悄悄地爱过的、勇敢而热情的少女。
在路上,朋友——我一直忘了介绍他的名字——周大杰向我述说着江
叶的情况。他们曾经在路上偶然遇见过一次。她苍老了,她曾经使我的眩目
的奇异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他说,她现在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妇人”。
——她是带着一个孩子在街上买东西时,与周大杰遇见的。
我沉默地听着我的饶舌的朋友的述说。他的夸张的形容好几次使我忍
不住发笑;而这笑声并不能表明我的快乐。我的朋友自我述说着那个少女巨
大的变化,而他似乎忘记他自己,十年前那么顽皮、活泼的少年,现在已经
是周大杰先生:一个机关里的小公务员,一个“妇人”的丈夫,和一个孩子
的父亲。而我,虽然现在我还是一个流浪汉,而当我现在思索着这一些“现
实的残酷”的时候,说明我已失去了少年时单纯幼稚的欢乐了。
现在,高高兴兴地一口气跑完了近十里路,我们反而迟疑了,周大杰
甚至不敢伸手敲门。是什么力量阻止他?我们相互沉默地望着,站了一会。
回过头去,黄昏正好:灿烂的落霞,在蓝天上涂抹着瑰丽的色彩。远山,树
丛,茅屋,池塘? 。都静默着。晚风掀起稻田中金黄色的波浪。在寂静中,
我的面前的一颗大树,发出轻微的呼喊。
“怎么样?”周大杰第二次问,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生气地看他一眼,举手轻轻地敲门。门环发出凝重、喑哑的声音。
没有回答。
半晌,这一次是周大杰敲门,敲得很重。“谁呀?”我们听见有人走过
院落,门打开了,一个穿得很破乱的中年妇人站在我们面前。她显然是一个
女仆。
“找哪个?”一点没有礼貌地询问。
我和我的朋友又相互看了一眼。周大杰告诉她,我们来找“江小姐”。
“江小姐?这里姓张,没有什么姓江的。”那个女仆粗鲁地回答,门几乎
就要关上了。
但是,从门的隙间,我看见了一张脸从院内一个窗口伸出来,向着我
们这边张望。是的,那是已经有一点苍老了,但我还是认得那张脸,因为我
认识那一对还是很大的眼睛。
“什么人哪,刘妈?”那张脸问。同时,我听见里面有个小儿的哭声。
“江叶!”我几乎就要喊出来了。我鲁莽地推开了那个女工,向院落里跨
进了一步。我正预备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女工打断了我。她大叫:“跟你说
过了,这里姓张,没有什么姓江的!”我已用不着回答,那张脸突然有着惊
异和快乐的表情(那是如此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告诉了我它已经认出来站
在这里的是什么人了。
“呵!”那脸发出尖锐地呼喊:“马莱,还有——”她看清了在我后面走
进来的周大杰,“大杰!? 。刘妈,刘妈,引他们进来!”
那女工惶惑地看着我们,接着歉意地笑笑:“呵,你们是来找太太的。”
她说着道歉的话,引我们走向院落。
一个妇人从门里迎出来,一面在扣着长衫肋下的纽扣。在她背后,一
阵风似的跟着三个孩子,从她身后探头向我们望,如同一个巢里面的三只小
雀。屋内传出来更大的小儿哭声。
“想不到,马莱? 。呵,房里坐,马莱,你看? 。”她显然是慌乱了,
招呼着身边的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去,大傻,去招呼妹妹。”
我们在房里坐下了。这间屋,如所有的乡下的屋子一样,是潮湿而阴
暗的。仅只靠天井的那一边,有着一个钉着木格的窗子。四边的土墙已经有
一些颓落了,露出竹篾。左面的墙上,有着一张六寸大的照片,光线太暗,
辨不清那是什么人。屋内有着只有乡下才看得到的庞大、坚固、古老的木床,
和一张污黑的歪倾着的方桌。大床上有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女主人慌张地
跑过去,露出胸部喂着奶;一面回头为我们张罗着茶水。
我们接过女工为我们递过来的茶杯。我环顾,感到了某种局促和不安,
这是在拜访之前没有想到的。而且,虽然我先前就知道她已结了婚,有了孩
子,但在这个小屋内,我仍有着惊异和凄凉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莱?”女主人询问。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一点
颤抖。我简单地答复了她。她抱起婴儿,正面坐在床沿上。在这个阴暗的屋
内,我不能好好地看清她,但感觉这是一个陌生的妇人。她,这个妇人,使
我温柔的回忆变得凄凉而黯淡。
我们沉默着。这沉默是生硬而痛苦的。女主人忘记了收回她的笑容,
忧郁地凝视我们。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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