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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卓散文集-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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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有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一直到1979年的夏天,
友人田一文从成都来,说在那边的一家招待所见到了胡风,才澄清了一些关
于他的传言。那么,他还活着!我为他去了一封问候的信。他很快回了我一
封短信,谈了一点他的近况和心情,还对我的一首刚发表的诗提了一点修改
意见。看来,他的思路清晰,字迹也还是有力的。不久后他到了北京。
1980年我在北京见到他,却是在一家精神病院的病房中。他是由
于幻视、幻听被送进来的。那病房宽敞、整洁,而我在精神上总还是感到一
种压抑。我是将近分手三十年后第一次看到他,还可以认得出来,但显得虚
弱而衰老。那一天,他的神智还算清醒,能谈谈天,话不多,而且只能用低
微的沙哑的声音。他用喜悦的口吻谈到了前些天《光明日报》上登了一则有
关他的消息,说那是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在他的名字前不带“形容词”。谈到
了他被任命为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顾问,也是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他以中
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身份出现在艺术研究院张贴出的选民榜上。他指着桌上
的一叠书给我们看,说:“那是我过去写的东西,是一位老朋友最近给我送
来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自己的东西了? 。”他在喜悦中甚至流露出一
种天真的神情。
他没有提到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句:“我们过去犯
了什么法呵!”而当谈到还活着的和已不幸去世的朋友时,他含着泪说:“这
些年,他们为我吃苦了? 。”他说:“我相信党,相信群众。我怀着这样的
希望生活好多年了——正是这样的希望支持我走到今天,支持我走下去。”
但是,我也感觉到了他的病态的一面:他还是有一些惶惑甚至惶恐,
对有些事将信将疑。我和同去的一个年轻的同伴向他说明了新的大好的形
势,尽可能地安慰他。他不断地点头,说:“是这样!是这样!”
第二年,我因工作去上海。他又正住在那里的一家精神病院里——是
由于幻视、幻听比过去严重,从北京转移来的。一般不让人去探望,我设法
去看了他一次。只坐了一会。他不大说话,而且露出一种不安的神情。我只
好告辞走了。
看起来,他的病情比我在北京去探望他时更严重些,我很担心会恶化。
但他终于渐渐好了起来,回到了北京。我在报刊上看到他发表了不少文章,
还看到他出席一些会议的报道。
— —这位八十高龄的老人,虽然带病,仍不肯好好休息。
这几年间,我到北京时,总要抽空去看看他。他静静地微笑着,不大
说话。有时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但可以感到他的思路已
恢复正常,他的内在精神力量远比身体要强,这从他发表的文章中也可以看
出来。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1985年的元旦。我和参加中国作协第四次代
表大会的过去被指为“集团骨干分子”的几个朋友一道去看望他,还合照了
几张像。我没有想到那就是最后的纪念。
就在那一天,我劝他到湖北走一趟。他已多年没有重回故乡了。他摇
摇头,微笑着低声说:“一动不如一静”。那以后不久,武汉将举行“黄鹤楼
笔会”,因为他是湖北人,又是诗人,我提议邀请他,虽然我想他是不会来
的。意外的,他却表示愿意来。但准备动身前到医院检查,却发现患了癌症,
而且已到晚期。后来,一位参加了笔会的友人回到北京后来信说,到医院去
看过他,告诉他我们是多么盼望他去。他摇摇头说:“我再也去不成了。”说
对热泪盈眶。那么,对于故乡,对于生活,他还有着深深的眷恋? 。我不知
道他临终前回顾自己坎坷的一生时有着怎样的心情,是不是也热泪盈眶呢?
如果是的,那不是伤心的眼泪,而是对生命、对斗争的执着——在他复出后
的这五、六年间,他是依然在继续为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而斗争着的。
在什么地方他写过这样意思的话:如果不是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这几十
年来他是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的。我也亲自听他说过,是由于对党、对群众
的信任,支持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而他到了晚年,终于亲见了一个新的
伟大的历史时代;他自己也得以摆脱了被投掷在身上的污秽,站在时代的阳
光下面,而且,他也得以以一个真实的面目,站在新文学的发展史中间。
我看到新文学史研究者,将我也看作是“七月派”的一个成员。我并
没有在胡风编的刊物上发表过东西。但从诗的战斗方向上说,从诗的总的风
格上说,是可以这样看的吧。至于就我个人说,我是深受胡风文艺思想的影
响的,“七月派”诗人又大都是我尊敬的友人,我乐于和他们站在一起。1
992年4月23日附记:这是根据我在1985年所写的《我的悼念》一
文改写的。
重读路翎
收到路翎寄来的新出版的《路翎小说选》,感到很喜悦,当即放下手头
的事,原只想翻看一下,却情不自禁地读下去了。
这一本《路翎小说选》是由朱珩来编辑并写序,作家出版社出版的。
1986年,四川文艺出版社也曾经出版一本《路翎小说选》。现在新出的
这一本,显然编者有意识地避免重复,在选目上仅有少数几篇雷同。这些小
说我早就读过,而且不止读过一遍,但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次重读,
就感到新鲜而又熟悉,而且情绪激动,一如当年。于是把他这十年来重新出
版的八部著作都取出来翻看了一下,并写信给路翎说我很想写一点什么。
是的,我很想写一点什么。不是评论和研究,只想谈一点心情,一点
回忆。
无论是在年龄上还是在文学道路起步的时间上,路翎与我是同代人。
1939年,他开始在胡风编的《七月》杂志上发表小说。我首先认真阅读
并引起我的注意的是1942年出版的他的中篇《饥饿的郭素娥》,胡风在
序言中高度的评价当然是一个原因,小说本身也吸引并震撼了我。那以后,
我就一直留意他的作品。他是多产的,不断有作品在胡风先后主编的《七月》、
《希望》和少数别的报刊上发表。几年中,接连出版了短篇、中篇、长篇、
剧本等多种集子。他的每一篇作品,只要能看到的我都阅读过,他所出版的
集子我都收藏了。
我年轻时眼高手低却又骄傲自大,对于路翎却是钦佩的。他是我最喜
爱的作家之一。由于我知道他还小我一岁,这种喜爱中就还夹杂着羡慕甚至
嫉妒的因素。
我惊异于他的作品涉及的生活面之广,对生活理解的深刻。各阶层的
人物(其中主要的是劳动人民)都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而且都能刻画得那么
生动。没有曲折的情节,也不是仅仅描绘生活的画面。他所展现的是,在黑
暗腐朽的旧社会里,在生活的波涛中浮沉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心灵,他们复
杂、细微的感情及其变化。而且,无论是他70万字的大长篇《财主的儿女
们》,还是只有一千多字的短篇《滩上》;无论是对受难、挣扎、反抗着的劳
动人民的歌颂,还是对统治者、剥削者、市侩们的辛辣的嘲讽,严厉的批判,
都可以感受到他对生活的炽烈的感情和对未来的信心。一如他当年写给一位
友人的信中所说的:“无论怎样的苦难在这个时代都能达到光明,却正是光
明,使将来充满希望。这就是我要说的。”(《路翎书信集》第87页)就正
是由于他的这种融进入作品中的激情,使他的作品闪现着一种异彩,洋溢着
一股热力,那往往是能直迫你的内心,感人肺腑的。通过他的作品,使我深
感到人生的痛苦与庄严,加强了对黑暗现实的憎恨而又激励着我对未来的希
望和追求。在我的人生道路、艺术道路上,一些国内外文学大师和前辈给了
我引导和鼓舞,而在同代人当中也有一个人——至少我首先要提到一个人,
那就是路翎。我还在他们影响下,化名“柳红”、“马莱”写了十来篇小说,
当时友人黄若海来信说,它们在创作风格上,是和路翎相近的。
抗战时期,我和路翎都在重庆。1946年至1947年夏,又回在
南京。他有几个比较接近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但我和他没有交往。只是在
1947年春,他的剧本《云雀》上演时,我去看戏时才认识了他。后来和
冀汸一道到他家吃过一次饭。1953年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期间,我在胡风
先生家碰见过他两次。都没有深谈。我怀着很大的兴趣观察他。他浓眉大眼,
颇为英俊。我想到绀弩的一句话:路翎是一个美男子。
在1955年夏季的大风暴中,他作为胡风最亲密的朋友和弟子,当
然被卷进去了。我也未能幸免。1979年的9月,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但当时的政治气候已有所改变,我得到了一个机会到北京去,见到了几个老
朋友。我们相互谈了谈各自的经历。我向他们打听路翎的情况,他们告诉我,
听说他被囚禁长达20年,其间还住过精神病院。几年前已刑满释放,在街
道上作清洁工,住在芳草地,具体住址不详。我和我的同行者周翼南,第二
天就赶到了芳草地,花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询问,人们都不知
道路翎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徐嗣兴(这是他的原名)其人。当我们已经绝望
时,通过一个老人的指点,在一排简陋的平房中的一间小屋里,找到了他的
妻子余明英,路翎因事出去了。余明英见到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她说已二十
多年没有见到一个老朋友,也不知他们的消息。她说路翎是1975年才释
放的,在街道上扫地,开始每月15元,现已加到20多元。她自己在一家
街办工厂做工,每月也可收入20多元,有一个女儿在一起,生活勉强可过。
那房间里铺着两张大床,一张破旧的木方桌,桌上放着一份报纸,但没有看
到一本书籍或刊物。余明英轻言细语地谈着,可能是由于已经习惯于这样的
处境,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打击。但我的心情是沉重的,而且不能不深
有感慨。等了好一会,不见路翎面,已是午饭的时间,我们就告辞走了。她
也没有留我们,只约定星期日要我们一定再去。后来我们如约去了。路翎见
到我丝毫没有激动,一如我们昨天才分手。问到他的情况,他三言两语就带
过去了,只是向我打听胡风和别的几个朋友的消息,我告诉他胡风已出狱,
现住在成都,并将我所知道的一些朋友的情况告诉了他,说现在政治形势已
好转,问题会得到公正的解决的。他也并没有表示出欣喜。他说话很有条理,
看不出任何精神病兆。但他有时沉默不语,两眼茫然地凝望空间,无意识地
移动着下颚的样子,却使我心酸直至心悸。他的冷漠和麻木,有如一座火山
的死寂,而那火山曾沸腾着怎样灼人的浆液。经受了二十多年严酷、残暴的
打击没有能使他倒下,但却熄灭了他生命中最可宝贵的灵气和激情;也使当
年那么英俊、潇洒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须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头。他的手曾
经握笔写出了几百万字震撼人心的作品,现在他却以手在清扫着小巷了。
我们告别时,他没有和我握手,转头就走了。我回头久久地凝望着他
的有些佝偻的背影。我感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恐怕是很难写作了。没
有想到两年以后,我就在《诗刊》和《青海湖》上读到了他的几首诗。我欣
喜地写了一篇短文加以评介,并说“那么,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就突破了
由于深沉的痛苦而产生的迟钝和冷漠,恢复了生活的激情,生活的敏感——
根源是对生活的爱。这是真正令人惊奇和欣喜的。一棵枯萎的树又发青了,
在时代的阳光下。”对他关注和爱护的人还是不少的。我记得1985年第
三次文代会期间,我和在《人民文学》杂志社任副主编的刘心武同桌吃饭,
他告诉我路翎寄去了一篇小说,我问他写得怎样,他回答说还来不及看,“但
无论如何,是要发表的”。后来果然发表了。
我知道,这些年来,路翎一直还在埋头写作,回忆录、小说、散文、
诗,都发表了一些。也还有一些是没有发表的,我手头就还有他的两份小说
原稿。我不能不惋惜地说,要达到他当年的水平是不容易了。
好在他过去出版的主要著作,这十年来都得到了重新出版的机会。那
是他从17岁到32岁这15年间的成果。每当收到他寄来的新书时,我都
感到喜悦而又不免抚卷叹息。当年他那么年轻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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